暮色徹底吞沒了天際最后一絲霞光，巍峨的皇城在宮燈初上的微光中更顯森嚴。沉重的宮門在身后緩緩合攏，隔絕了市井的喧囂與煙火氣。林小暑穿著新買的珍珠繡鞋，手里還攥著那根光禿禿的糖葫蘆竹簽，被賀溪言以近乎“押送”的姿態，沉默地引到了宮門前。他并未多言，只是對守門的禁衛出示了腰牌，言簡意賅地交代了一句“迷路的貴女”，便在禁衛恭敬又狐疑的目光中，將林小暑交給了迎上來的內侍。

他甚至沒有再看林小暑一眼，緋色的官袍在宮燈下劃出一道冷硬的弧線，轉身便消失在宮墻的陰影里，仿佛完成了一件令人頭疼的公事，只想盡快脫身。

林小暑茫然地被兩個神色緊張的內侍引著，穿過一道道熟悉的宮門。新鞋踩在光潔如鏡的金磚上，發出細微的聲響，卻遠不如剛才在青石板路上的感覺有趣。空氣里只剩下沉水香和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壓抑。

剛踏入燈火通明的乾清宮偏殿，一股山雨欲來的沉重氣息便撲面而來。

“跪下！”

一聲怒喝如同驚雷炸響！高踞在御座上的皇帝，面色鐵青，額角青筋隱隱跳動，平日里威嚴的龍目此刻燃燒著熊熊怒火，死死盯著門口懵懂的女兒。他面前御案上的奏折被掃落一地，狼藉一片。

皇后坐在下首，保養得宜的臉上此刻毫無血色，緊咬著下唇，一雙鳳眸盛滿了焦急、擔憂和深深的無力感。她看到女兒進來，下意識地想起身，卻又被皇帝周身散發的恐怖威壓釘在原地，只能緊緊絞著手中的絲帕，指尖用力到泛白。

林小暑被那聲怒喝震得微微一顫，茫然地抬眼看向盛怒中的父皇。她不懂父皇為何如此生氣，就像不懂巷子里那些人為何要抓她一樣。但皇帝那雷霆之怒帶來的無形壓力，讓她本能地感到一種陌生的、沉重的“麻煩”，比剛才踩到石子還要難受。她依言跪了下去，新鞋的緞面壓在冰冷的金磚上。

“林小暑！你可知罪？！”皇帝的聲音因為震怒而微微發顫，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冰碴，“堂堂金枝玉葉，朕的掌上明珠！竟敢私自翻越宮墻，流落市井！還…還當街與那將軍府的庶子拉拉扯扯，口出…口出狂言！你…你置皇家顏面于何地！置朕與母后的臉面于何地！”

皇帝越說越氣，猛地一拍御案，沉重的紫檀木發出沉悶的巨響，震得殿內燭火都晃了幾晃。他胸膛劇烈起伏，指著跪在下面的女兒，手指都在發抖：“禁足三月，抄書百遍，看來是半點用都沒有！你眼里可還有半點規矩，半點體統？！朕…朕怎么就生了你這么個……”

后面的話，皇帝氣得幾乎說不下去，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在寂靜的大殿里回蕩，壓迫得人喘不過氣。殿內伺候的宮人早已嚇得匍匐在地，大氣不敢出。

皇后再也忍不住，急切地站起身，聲音帶著哽咽的顫音：“陛下息怒！小暑她…她年紀尚小，性子懵懂，定是因為常年困在宮內，好奇外面的世界。您…您別嚇著她！”她看向跪在地上的女兒，心疼得無以復加，“小暑，快！快跟你父皇認錯！說你知錯了，再也不敢了！”她拼命給女兒使眼色，希望她能像往常一樣，哪怕只是機械地說一句“兒臣知錯”。

林小暑跪在那里，父皇的怒斥像一陣陣狂風刮過她空茫的世界。她捕捉到了幾個詞：“翻墻”、“市井”、“庶子”、“拉拉扯扯”、“口出狂言”。這些詞和她今天的經歷似乎對得上，但父皇的憤怒卻像一團巨大的、無法理解的烏云籠罩著她。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蜜色羅裙上蹭的灰，又想起巷子里蘇沐宸被她抱住時僵硬的身體和窘迫的臉，還有賀溪言最后那疏離的眼神。她不懂，她只是做了書里說該做的事，為什么父皇會這么生氣？為什么母后看起來那么難過？

“兒臣……”她張了張嘴，試圖解釋，“兒臣…翻墻出去，是想…找話本里說的那種…喜歡的人。”她的聲音清脆，在死寂的大殿里格外清晰，卻帶著一種令人心頭發涼的茫然，“巷子里有壞人，蘇沐宸…他打了壞人，書里說，他救了我，我就該…喜歡他。”她努力回憶著仙尊灌輸的“道理”，邏輯清晰得可怕，語言里不摻雜一絲感情，“后來，賀溪言…他帶我去買鞋，買糖葫蘆，糖葫蘆…很甜。他聲音也好聽……”

“住口！”皇帝氣得眼前發黑，猛地站起身，指著林小暑的手指抖得更厲害，仿佛下一秒就要暈厥過去。女兒這番“道理”比任何頂撞都更讓他感到心寒和無力！這不是癡傻是什么？！這簡直是…是皇家最大的笑話和恥辱！

皇后更是如遭雷擊，踉蹌一步，被身后的宮女慌忙扶住。女兒這番話，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扎進了她的心窩。她看著女兒那張依舊精致、卻空洞得不染塵埃的臉，聽著她像背書一樣陳述著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道理”，巨大的絕望瞬間淹沒了她。她的女兒，是真的不懂啊！不懂情愛，不懂世俗，甚至不懂什么是危險，什么是羞恥！這比單純的頑劣更讓人絕望！

“你…你……”皇后捂著心口，淚水終于奪眶而出，聲音破碎不堪，“你怎么能…怎么能說出這樣的話…那是外男！是臣子！你…你……”

“母后，”林小暑看著母后流淚，困惑地歪了歪頭，空茫的眼底映著燭火，卻映不進半分悲傷，“兒臣哪里說錯了嗎？書里都是這樣寫的。”她甚至抬手，無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因為剛才父皇的怒斥而微微有些發緊，一種陌生的悶脹感，“兒臣…好像…這里有點不舒服。是因為父皇生氣了嗎？”

她這個動作和這句無心的話語，像最后一根稻草，徹底壓垮了皇帝僅存的理智。

“孽障！冥頑不靈！無可救藥！”皇帝暴怒的聲音幾乎掀翻了殿頂，他雙目赤紅，對著殿外厲聲吼道，“來人！給朕把這個…把這個不知廉恥的東西拖回攬月閣！加派人手看管！沒有朕的旨意，一步也不許踏出宮門！給朕抄！抄《女誡》《女訓》！抄到她知道什么是‘禮義廉恥’為止！抄不完，不準用膳！”

沉重的殿門被推開，兩名御前侍衛面無表情地走進來，一左一右架住了林小暑的胳膊。力道之大，讓她纖細的手臂感到一陣疼痛。

林小暑被這突如其來的粗暴對待弄得更加茫然。她不明白為什么父皇更生氣了，為什么母后哭得更厲害了。她只是陳述了事實和書上的道理。被侍衛架著往外拖時，她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

父皇背對著她，高大的身軀因為憤怒而微微佝僂，散發著令人心悸的寒意。

母后跌坐在椅子里，以帕掩面，肩膀無聲地劇烈抽動著，那悲傷的弧度幾乎要折斷。

一種從未有過的、巨大的、難以言喻的“難受”瞬間攫住了林小暑。那感覺比被土匪抓住時更沉重，比踩到石子更尖銳，比吃下酸山楂更澀口。像有什么東西堵在喉嚨里，又悶在胸口，沉甸甸地往下墜，讓她呼吸都變得困難。眼眶莫名地發熱發酸，有什么溫熱的液體不受控制地涌了上來，模糊了視線。

她不懂這是什么。委屈？害怕？還是別的什么？

她只知道，這和“喜歡”好像沒什么關系，卻比剛才賀溪言離開時那種空落落的感覺，要強烈百倍、千倍。

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喉嚨卻像是被堵住了，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任由那陌生的、滾燙的液體順著臉頰滑落，滴在嶄新的珍珠繡鞋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她就這樣被侍衛半拖半架著，帶離了這座彌漫著雷霆之怒與無盡悲涼的宮殿，留下身后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