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宮門在身后轟然關閉，隔絕了乾清宮那令人窒息的雷霆之怒與母后無聲的悲泣。攬月閣內，死寂如冰冷的潮水般漫延開來。月光透過雕花窗欞，慘白地灑在光潔的金磚地上，映出林小暑小小的、孤零零的身影。

她穿著那身沾了市井塵土又被淚水打濕的蜜色羅裙，腳上是簇新卻仿佛帶著枷鎖的珍珠繡鞋。父皇暴怒的斥責、母后絕望的淚水、侍衛粗暴的拖拽……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場混亂的颶風，在她空茫的世界里肆虐而過，留下滿地狼藉的碎片和一種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難受”。

這種“難受”很陌生。它不像被石子硌腳的疼那么具體，也不像吃酸山楂時瞬間的刺激。它像一塊巨大的、濕冷的石頭壓在胸口，堵得她喘不過氣，又像有什么尖銳的東西在喉嚨里緩慢地攪動，帶來持續的酸澀和悶脹。眼眶還在發熱，臉頰上殘留著淚水的濕痕，冰冰涼涼。

她抬起手，無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指尖觸到那陌生的濕意，又茫然地按了按悶痛的胸口。為什么？她不懂。她只是做了書上說該做的事，為什么所有人都那么難過，那么生氣？蘇沐宸救了她，她“喜歡”他，不對嗎？賀溪言帶她買鞋吃糖葫蘆，聲音好聽，長得也好看……她只是覺得，好像可以跟著他看看“外面”，也不對嗎？

“公主……”大宮女云岫小心翼翼地捧著一碗溫熱的蓮子羹進來，聲音輕得如同嘆息。她看到林小暑失魂落魄地站在殿中，新鞋沾著淚痕，小臉上還殘留著未干的淚跡和茫然，心就像被狠狠揪了一下。她快步上前，將羹碗放在一旁的小幾上，拿出溫熱的濕帕子，輕柔地替林小暑擦拭臉頰。

溫熱的觸感讓林小暑微微一顫，她抬起空茫的眼睛看著云岫。云岫的眼眶也是紅的。

“公主，喝點羹吧？壓壓驚。”云岫的聲音帶著哽咽，努力擠出一個安撫的笑容。

林小暑看著那碗冒著熱氣的羹湯，搖了搖頭。胸口那塊石頭壓得她什么都吃不下。她只是喃喃地問：“云岫，父皇…為什么生氣？母后…為什么哭？我…做錯什么了？”

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和濃濃的困惑，像迷路的孩子在問一個無解的問題。

云岫的眼淚瞬間涌了出來。她該怎么解釋？解釋皇家的顏面、女子的閨譽、世俗的禮法？解釋那些對公主殿下而言如同天書般的“道理”？她只能緊緊握住林小暑微涼的手，聲音破碎：“公主…您沒錯，是…是外面太亂了，陛下和娘娘是擔心您…擔心您遇到危險啊！以后…以后咱們就在攬月閣里，安安心心的，好不好？奴婢給您讀新的話本子，尚服局送來了新料子……”

林小暑聽著云岫語無倫次的安慰，目光卻越過她，落在緊閉的宮門上。那里，仿佛還殘留著父皇震怒的余音和母后悲傷的影子。危險？巷子里那幾個壞人，蘇沐宸和賀溪言不是都打跑了嗎？為什么留在高高的墻里面，反而讓她覺得更“難受”，更喘不過氣？

她掙脫云岫的手，慢慢地走到窗邊。窗外是熟悉的宮苑夜景，亭臺樓閣在月光下勾勒出沉默的輪廓，遠處的宮墻高聳入云，像巨大的、無法逾越的囚籠。她想起了巷口那片狹小的、卻能看到行人車馬的天空，想起了糖葫蘆在舌尖炸開的酸甜滋味，想起了賀溪言牽著她小拇指時，掌心那點微涼的薄繭和穩定的力量……

一股更強烈的、帶著腥甜的腐朽氣息，毫無預兆地從她胸腔深處彌漫開來！像沉睡的毒蛇驟然蘇醒，冰冷黏膩，瞬間蓋過了之前的悶痛。她猛地捂住嘴，一陣劇烈的干嘔襲來，胃里翻江倒海，卻什么也吐不出來。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

云岫嚇得魂飛魄散：“公主！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她慌忙扶住林小暑搖搖欲墜的身體。

林小暑靠在窗欞上，大口喘著氣，臉色在月光下蒼白得近乎透明。那股腐朽的氣息來得快，去得也快，只留下更深的寒意和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恐懼。她想起了仙尊冰冷的話語：體會情愛…否則腐爛……

是因為她沒有找到“喜歡”的人嗎？是因為父皇母后生氣，她沒能完成任務嗎？她不要變成爛掉的桃子！她用力抓住窗欞，冰涼的木頭硌得指節生疼。

“云岫……”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我…我想見賀溪言。”

這個名字脫口而出。在巨大的恐懼和茫然中，她下意識地抓住了這個今天唯一給過她一點“外面”世界感覺、聲音好聽、帶她吃了糖葫蘆的人。他或許…能告訴她該怎么辦？

云岫愣住了，隨即臉色大變：“公主！萬萬不可！陛下正在盛怒之中，您…您怎么還敢提外臣的名字？賀大人是外臣，是翰林院的官兒，怎么能隨意召見公主？這…這只會讓陛下更加生氣啊！”她急得眼淚又掉了下來，只覺得公主的“不懂事”已經到了令人心驚膽戰的地步。

林小暑看著云岫驚恐萬狀的樣子，空茫的眼底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深深的挫敗和無力。連見一面都不行嗎？這高高的宮墻，厚厚的規矩，像一個巨大的、無形的繭，將她層層包裹，動彈不得。她想要找到“喜歡”的人活下去，可第一步，就被困死在了這里。

她不再說話，只是默默地轉過身，背對著云岫和那碗已經涼透的蓮子羹，面對著窗外森嚴的宮墻和死寂的夜色。小小的肩膀微微垮下，像一株驟然失去支撐的、脆弱的花苗。窗外的月光，將她孤獨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攬月閣徹底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更漏滴水的聲音，滴答，滴答，如同腐朽的倒計時，敲在空曠的殿宇里，也敲在云岫惶恐不安的心上。

-—

一連數日，攬月閣如同被冰封的孤島。

皇帝震怒的余威猶在，加派的侍衛如同沉默的鐵塔，將這座精致的宮殿圍得水泄不通。沉重的宮門日夜緊閉，隔絕了外界的一切聲息。林小暑的禁足令被嚴格執行，連每日去給皇后請安的慣例也被暫時剝奪。

閣內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壓抑。宮人們走路都踮著腳尖，說話更是壓低了嗓子，唯恐驚擾了那位被重罰的公主，更怕觸怒了余怒未消的帝王。空氣里只有冰塊在銅盆里融化的細微聲響，以及窗外永無止境的、嘶啞的蟬鳴。

林小暑變得異常安靜。她不再趴在窗臺看那片狹小的天空，也不再纏著云岫讀話本子。大部分時間，她都只是靜靜地坐在臨窗的貴妃榻上，對著面前攤開的厚厚一沓宣紙和筆墨發呆。那是皇帝勒令她抄寫的《女誡》和《女訓》，雪白的紙頁上，墨跡寥寥無幾。

她穿著素凈的月白寢衣，長發松松地挽著，未施脂粉的小臉在晨光中顯得越發蒼白透明，像一尊易碎的琉璃。那雙曾經空茫的黑曜石眼眸，此刻蒙上了一層更深的、難以言喻的疲憊和茫然。抄書對她而言，比翻越宮墻還要困難百倍。那些工整卻冰冷的方塊字，如同最艱澀的符咒，她努力想看懂，想記住，想模仿著寫下來，可那些關于“婦德”、“婦容”、“婦言”、“婦功”的訓誡，對她來說如同天書。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石頭，壓得她手腕發酸，心里更悶。

云岫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研墨，看著公主對著紙筆發呆，纖細的手指幾次提起筆，又無力地放下，最終只在紙上留下幾個歪歪扭扭、不成形的墨點，心里揪得發疼。她不敢催促，只能默默地將涼掉的茶水換成溫熱的，將冰盆里的冰塊添得更滿一些。

午后的陽光斜斜地射入殿內，在光潔的地板上投下窗欞清晰的影子。蟬鳴聲浪一陣高過一陣，撕扯著殿內凝滯的空氣。

沉重的殿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隙，打破了這片死寂。

皇后來了。

她穿著一身略顯沉重的深紫色宮裝，臉上施了厚厚的脂粉，卻依舊掩不住眼下的青黑和眉宇間濃得化不開的憂色與疲憊。幾日不見，她仿佛蒼老了許多，往日雍容華貴的氣度被一種心力交瘁的沉重所取代。她身后只跟著一個心腹嬤嬤，手中捧著一個精致的剔紅食盒。

“參見皇后娘娘！”殿內宮人慌忙跪倒一片。

皇后擺了擺手，目光第一時間就鎖定了窗邊那個孤零零的、對著紙筆發呆的纖細身影。看到女兒蒼白的小臉和空茫疲憊的眼神，皇后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幾乎站立不穩。她快步走上前，聲音帶著極力壓抑的哽咽：“小暑…我的兒…”

林小暑聞聲，緩緩抬起頭。看到母后，她空茫的眼底似乎有極微弱的光閃了一下，隨即又黯淡下去。她沒有像往常一樣撲過來，只是安靜地看著皇后，嘴唇動了動，卻什么也沒說。

皇后在榻邊坐下，伸手想要撫摸女兒的臉頰，指尖卻在觸碰到那冰涼的肌膚時微微顫抖。她強忍著淚意，示意嬤嬤將食盒打開。里面是幾樣極其精致的點心：晶瑩剔透的荷花酥，做成小兔子模樣的奶糕，還有一碗冰鎮過的、散發著清甜香氣的蜜桃甜羹——都是林小暑平日里最喜歡的。

“小暑，看看母后給你帶了什么？”皇后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快些，拿起一塊荷花酥遞到女兒唇邊，“都是你愛吃的。御膳房新做的，快嘗嘗。”

點心精致誘人，散發著甜美的香氣。若是往日，林小暑定會眼睛發亮。可此刻，她只是看了一眼，便輕輕搖了搖頭。胸口的悶脹感讓她毫無食欲。好奇怪，這種感覺到底是什么？

為何會如此…難受？這就是神尊是的有情嗎。

“母后…兒臣吃不下。”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沙啞。

皇后舉著點心的手僵在半空，眼中的酸澀再也抑制不住，淚水無聲地滑落。她放下點心，緊緊握住女兒冰涼的小手，聲音帶著破碎的痛楚：“小暑…你告訴母后，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那天…那天你跑出去，是真的…真的看上了那蘇家的庶子？”問出這句話，皇后的心都在滴血。她既害怕聽到那個會掀起更大風浪的答案，又迫切地想知道女兒那懵懂的心湖里，到底裝著什么。

林小暑看著母后流淚的眼睛，感受著她掌心傳來的溫暖和顫抖。父皇的憤怒她不懂，但母后的悲傷，卻像一根無形的針，刺得她胸口那塊石頭更加沉重。

“兒臣…不知道。”她茫然地開口，目光落在窗欞投下的光影里，“書上說…英雄救美，美人就要傾心。蘇沐宸…他打了壞人，救了我…所以兒臣…該喜歡他。”她頓了頓，眼神更加迷茫。

她的邏輯依舊清晰得可怕，也無情得可怕。沒有少女的羞澀，沒有心動的描述，只有基于“書本道理”和“感官體驗”的冰冷陳述。

“可父皇…生氣了。母后…哭了。”林小暑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濃重的困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兒臣…讓父皇母后…難受了。兒臣…是不是很不好？”她抬起頭，那雙空茫的大眼睛直直地看著皇后，里面是純粹的、尋求答案的困惑，“兒臣…只是想…找個人喜歡…這樣…就不會爛掉了……”

最后幾個字，她說得極輕，像一片羽毛飄落，皇后沒有聽清。

“不…不！小暑！我的兒！不許胡說！”皇后猛地將女兒緊緊摟入懷中，仿佛要用盡全身力氣將她揉進骨血里，她的身體因為巨大的恐懼和悲傷而劇烈顫抖，淚水洶涌而出，瞬間打濕了林小暑肩頭的衣料。“你是母后的心肝！是這大胤最尊貴的公主！怎么會不好呢，是母后不好！是母后沒護好你！讓你…讓你……受委屈了。”她哽咽著，再也說不下去。

林小暑被母后緊緊抱著，那力道勒得她有些疼。母后的眼淚滾燙，灼燒著她的頸窩。母后身上熟悉的沉水香氣被淚水浸染，帶著一種絕望的咸澀。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母后身體劇烈的顫抖和那發自靈魂深處的恐懼。這種強烈的、因她而起的悲傷，比父皇的怒火更讓她感到沉重和…窒息。

她僵硬地任由母后抱著，空茫的眼睛望著殿頂繁復的藻井彩繪。陽光透過高窗，在彩繪的祥云仙鶴上跳躍，流光溢彩，卻照不進她眼底的迷霧。

母后說她很好。

可父皇說她不知廉恥。

為什么每個人的話都不一樣呢

她只是想活下去，只是想弄明白什么是“喜歡”，為什么就這么難？

那沉甸甸的石頭依舊壓在胸口，悶得她透不過氣。母后的懷抱溫暖，卻無法驅散那如影隨形的、冰冷的腐朽氣息。攬月閣的華麗囚籠，像一個巨大的、無聲的嘲笑，困住了她，也困住了所有試圖靠近她、理解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