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抱著林小暑哭了許久，直到殿外傳來太監低低的通報聲，才勉強收住淚。她替女兒理了理散亂的鬢發，又用帕子仔細擦去她肩頭的淚痕，指尖劃過那片冰涼的肌膚時，忽然瞥見攤在榻上的宣紙——雪白的紙上只有幾個歪歪扭扭的墨點，旁邊的狼毫筆被扔在一旁，筆鋒還凝著墨。

“小暑，不想抄就不抄了。”皇后輕聲說，目光落在女兒蒼白的小臉上，忽然想起什么，轉頭對云岫道，“去把那支新做的紫毫筆拿來，再取些上好的朱砂墨?！?/p>

云岫應聲而去，很快捧來筆墨?；屎笥H自研了墨，將筆遞到林小暑手里：“咱們不抄《女誡》了，母后教你畫小兔子好不好？就像方才食盒里的奶糕那樣?！?/p>

林小暑握著筆，指尖卻沒什么力氣。墨汁順著筆鋒滴落在宣紙上，暈開一小團烏黑。她看著那團墨，忽然舉起筆，無意識地湊到嘴邊，鼻尖先撞上了筆桿，沾了點墨；又用牙齒輕輕啃著筆桿，像是在琢磨什么，很快嘴角也蹭上了墨痕。

粉雕玉琢的小臉上頓時添了好幾處烏黑，配上那雙懵懂的眼睛，像只偷玩墨汁的小貓。皇后看著，心頭又是酸澀又是憐愛，剛要拿帕子替她擦掉，殿外忽然傳來太監的唱喏：“賀探花到——”

林小暑啃筆的動作一頓，猛地抬頭望向殿門。

賀溪言穿著一身月白錦袍，身姿挺拔地走進來，見到殿內情景，先對著皇后深深一揖：“臣賀溪言，參見皇后娘娘。”他目光掃過榻邊的林小暑，看到她臉上的墨痕時，眼底閃過一絲笑意，卻很快掩去。

皇后嘆了口氣，語氣帶著疲憊卻溫和：“賀大人免禮。勞你跑一趟，實在是……小暑這幾日悶得慌，你是個穩妥人，又識字，陪她說說話，講講外面的新鮮事吧?！?/p>

她這話半是囑托，半是解釋。昨日皇帝雖在氣頭上，卻也在深夜召了賀溪言問話，得知他當日只是偶遇公主，并無逾矩之舉，反倒一路護著她避開人群，眉宇間的怒意便消了些。今早她去養心殿請安，見皇帝對著林小暑幼時畫的涂鴉發呆，便斗膽提了一句，想讓賀溪言來陪女兒說說話——畢竟，這孩子是唯一能讓小暑提起些興致的外人。

皇帝當時沒說話，只揮了揮手，算是默許了。

“臣遵旨?！辟R溪言應道，目光落在林小暑身上，見她正睜著大眼睛望自己，臉頰上的墨痕還沒擦，像幅被孩童弄臟的畫，卻透著說不出的稚氣。

皇后又囑咐了幾句“莫要累著公主”，才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她走時，悄悄將那盒沒動過的點心留在了小幾上，指尖在食盒邊緣摩挲了兩下，仿佛這樣就能將自己的牽掛也留下。

殿內只剩他們兩人，還有侍立在一旁的云岫。

林小暑依舊舉著那支沾了墨的筆，盯著賀溪言。粉色的發帶松松系著，隨著她細微的動作輕輕晃動，發尾掃過肩頭，帶著點俏皮的意味。

賀溪言走到榻邊，彎腰拿起一張干凈的宣紙，又取過一支新筆，蘸了墨，在紙上畫了個簡單的糖葫蘆，寥寥幾筆，卻活靈活現。

“公主看，這個像不像那日買的？”他聲音溫和，帶著笑意。

林小暑的目光果然被吸引過去，小眉頭微微蹙起：“不像，那日的糖葫蘆更紅。”

“那臣再畫得紅些?！辟R溪言取過朱砂墨，添了幾筆，果然鮮亮了許多。

林小暑看著，忽然放下手里的筆，伸手想去碰那畫。指尖剛要觸到紙，又猛地縮回，轉頭望向賀溪言，眼睛里滿是困惑。

“賀溪言，”她開口，聲音還有點啞，“你能告訴我，什么是喜歡嗎？”

她臉上的墨痕還在，鼻尖一點黑，嘴角一抹烏，眼神卻異常認真，像個捧著難題的學生。

賀溪言握著筆的手一頓，抬眸看向她。少女的眼睛清澈如溪，映著窗外的天光，也映著他的影子。他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伸手拿起一塊干凈的帕子，輕輕替她擦去臉上的墨痕。

他的動作很輕，指尖帶著點微涼的溫度。林小暑沒有躲，任由他擦去那些烏黑。

“喜歡啊……”賀溪言放下帕子，聲音放得更柔，“大概是看到他時，心里會像揣了只小兔子，跳得厲害；見不到時，又會忍不住想他在做什么?！?/p>

他頓了頓，指著紙上的糖葫蘆：“就像公主看到這個，會想起它的甜；想起甜的時候，又會想起和誰一起吃的?！?/p>

林小暑眨了眨眼，似懂非懂。她想起那日的糖葫蘆，想起賀溪言牽著她時的溫度，胸口那塊沉甸甸的石頭，好像忽然輕了那么一點點。

“那……父皇和母后，是喜歡我的嗎？”她又問，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盼。

賀溪言看著她，認真點頭：“陛下和娘娘，是這世上最疼公主的人。”

他想起昨日在養心殿，皇帝雖怒，卻反復問他“公主有沒有受委屈”；想起皇后方才含淚的眼睛，便知這話不假。只是這份喜歡，被皇家的規矩、沉重的責任裹著，才顯得那么笨拙，那么傷人。

林小暑低下頭，看著自己空蕩蕩的手心，那里仿佛還殘留著母后淚水的溫度，也記得父皇震怒時，眼底一閃而過的疼惜。

原來，這就是喜歡嗎？

有點甜，又有點疼。

像那日的糖葫蘆，也像此刻胸口慢慢松動的、奇異的感覺。

她忽然拿起筆，在賀溪言畫的糖葫蘆旁邊，歪歪扭扭地畫了個小小的人影，像她自己，又像……

粉色的發帶輕輕飄著，拂過紙面，留下一點淡淡的香。殿外的蟬鳴似乎不那么刺耳了，陽光透過窗欞，在兩人之間投下溫暖的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