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溪言看著那歪歪扭扭的小人影,筆尖的墨滴在紙上暈開個小圈,倒像是給人影添了雙懵懂的腳。他沒說話,只拿起筆,在小人影旁邊添了株半開的桃花,花瓣薄如蟬翼,沾著點晨露似的透亮。
“公主看,這樣是不是熱鬧些?”他輕聲問。
林小暑的目光在桃花上停了停,忽然想起宮外巷口那棵歪脖子桃樹,春天開花時像堆粉色的云。她指尖點了點紙面:“還要……還要畫個賣糖葫蘆的。”
“好。”賀溪言笑著應下,三兩下勾勒出個挑著擔子的小販,竹筐里插滿紅艷艷的糖葫蘆,頂端還歪歪扭扭系著個小布條,像極了那日街角的模樣。
林小暑看著畫,嘴角慢慢揚起點弧度,像被風吹開的花苞。她伸手去夠硯臺里的朱砂,想給糖葫蘆上色,卻不小心帶翻了墨碟,黑墨“嘩啦”一聲潑在宣紙上,瞬間吞掉了桃花和小人。
“呀!”她驚呼一聲,慌忙去擦,卻把墨蹭得更亂,連袖口都沾了大片烏黑。
賀溪言連忙拿過干凈的帕子:“沒事,臣再畫就是。”他替她擦著手腕上的墨痕,指尖觸到她微涼的皮膚時,林小暑忽然縮回手,臉頰莫名有些發燙。
這種感覺很陌生,不像胸口的悶痛,倒像揣了顆小小的、燙燙的糖,從喉嚨一直暖到心里。她想起賀溪言說的“小兔子”,難道這就是……?
“賀溪言,”她忽然抬頭,眼睛亮亮的,“你畫的小販,是不是那日街角的張老爹?他的糖葫蘆裹了兩層糖衣。”
“公主記得真清楚。”賀溪言有些意外,隨即笑道,“正是他。張老爹賣了三十年糖葫蘆,說宮里的貴人都愛吃他的手藝呢。”
林小暑的眼睛更亮了:“那……他明天還會去嗎?”
話剛出口,她就蔫了下去。攬月閣的門還關著,她哪里也去不了。
賀溪言看出她的失落,拿起筆在墨團旁邊畫了扇小小的門,門軸上還畫了朵旋轉的小花:“等公主能出門了,臣再陪你去找張老爹,好不好?這次讓他多裹三層糖衣。”
“真的?”林小暑猛地抬頭,眼底的光像星星落了進去。
“臣說話算數。”賀溪言舉起手,像孩童般與她拉鉤。他的指尖微涼,觸到她溫熱的小指時,兩人都頓了頓。
窗外的蟬鳴忽然低了下去,殿內只剩下更漏滴答。云岫端著新沏的茶進來,見兩人湊在案前看畫,公主臉上竟有了笑意,悄悄松了口氣,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皇后在廊下站著,隔著窗紗看到那抹小小的身影終于不再僵硬,賀溪言正低頭聽她說話,側臉溫和得像春日暖陽。她抬手按了按發酸的眉心,身旁的嬤嬤輕聲道:“娘娘,您看,公主這不是笑了么?”
皇后望著窗內,眼眶又熱了。她何嘗不想讓女兒像尋常姑娘家那樣,能逛街吃糖,能對著喜歡的人笑。可她是公主啊,從生下來就被架在云端,腳下是萬丈深淵,一步都錯不得。
方才去養心殿,皇帝雖沒明說,卻讓御膳房給攬月閣送了兩車新摘的鮮果,都是林小暑愛吃的。她知道,那是父皇別扭的疼惜,像藏在硬殼里的軟糖,要剝開重重規矩才能嘗到甜。
“讓賀大人多陪會兒吧。”皇后輕聲道,轉身往回走,“吩咐下去,把公主愛吃的杏仁酪溫著,晚些送過去。”
殿內,林小暑正指著畫紙上的宮門,問賀溪言:“外面的門,是不是都像這樣?一關上,就什么也看不見了?”
賀溪言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窗外的宮墻在暮色里投下沉沉的影。他想了想,在宮墻外面畫了片廣闊的天空,綴著疏朗的星子:“門能關住墻,關不住天。公主想看見的,總能看見。”
林小暑看著那片星空,忽然覺得胸口的悶脹感又輕了些。她拿起筆,蘸了點銀粉,往星空里添了個小小的、發光的圓點。
“這是我。”她認真地說,“等我找到喜歡的人,就帶著他,從天上飛出去。”
賀溪言看著她眼底的光,心口忽然像被什么輕輕撞了下。他笑著點頭:“好,臣等著看公主飛出去的那天。”
暮色漫進殿內,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交疊在畫滿憧憬的宣紙上。更漏滴答,這次聽著,倒不像腐朽的倒計時,反倒像在數著,那些藏在規矩和高墻后面,悄悄發芽的、甜甜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