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漸濃時,攬月閣的桂花開了。細碎的金蕊綴滿枝頭,風一吹,滿殿都是清冽的香。
林小暑不再對著《女誡》發呆,每日晨起,總愛纏著賀溪言教她寫字。她的字依舊歪歪扭扭,像剛學步的孩童,卻比從前多了幾分執拗。賀溪言握著她的手,教她橫平豎直,指尖相觸時,兩人都會不約而同地頓一下,再若無其事地繼續。
“這個‘程’字,為何你寫得這樣好?”林小暑指著宣紙上賀溪言隨手寫的字,那筆畫剛勁,藏著股說不出的力道。
賀溪言執筆的手微不可查地一緊,隨即笑道:“家母姓程,幼時總逼著臣練這個字。”他用衣袖輕輕拂去紙上的墨屑,動作自然得像在說一件尋常事,“公主若喜歡,臣教你寫。”
林小暑點頭,跟著他一筆一劃地寫。只是她的“程”字軟乎乎的,像團棉花,和他寫的截然不同。她噘著嘴嘆氣,賀溪言便拿過顆蜜餞塞進她嘴里:“公主的字,有公主的好。”
甜意漫開時,林小暑總能瞥見他腕間那串不起眼的木珠。珠子磨得光滑,深褐色,像浸過多年的光陰。她問過一次,賀溪言只說是家傳的物件,戴著安神。
這日午后,皇帝忽然駕臨攬月閣。
林小暑正和賀溪言在廊下喂兔子,雪白的兔毛沾了她滿手。見父皇進來,她慌忙起身行禮,臉頰還帶著笑,眼角眉梢都是輕松的暖意。皇帝看著她,緊繃的下頜線柔和了些許,目光掃過一旁垂眸而立的賀溪言時,卻又沉了沉。
“賀愛卿教公主練字,辛苦了。”皇帝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賀溪言躬身:“為公主分憂,是臣的本分。”
皇帝踱步到案前,拿起林小暑寫的字看了看。紙上是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旁邊還有賀溪言補的小字,筆鋒溫雅。他指尖在“安”字上頓了頓,忽然道:“賀愛卿的字,倒有幾分當年程將軍的風骨。”
賀溪言的肩背幾不可察地僵了一瞬,隨即低頭:“陛下謬贊,臣不敢與程將軍相比。”
“程遠山……”皇帝望著窗外的桂花樹,語氣悠遠,“那是個猛將,可惜了。”他沒再說下去,只對林小暑道,“明日重陽,朕帶你去御花園賞菊。”
林小暑眼睛一亮,用力點頭。皇帝揉了揉她的頭頂,動作帶著難得的溫柔,轉身離去時,目光又在賀溪言腕間的木珠上停了半瞬。
等人走遠了,林小暑才發現賀溪言的指尖泛白,正緊緊攥著那串木珠。
“你怎么了?”她伸手碰了碰他的衣袖。
賀溪言深吸一口氣,松開手,木珠上留下淡淡的指痕。他扯出個笑:“沒事,許是風涼了。”他轉身進殿,“臣去取件披風給公主。”
林小暑看著他的背影,總覺得哪里不對。她想起父皇說的“程將軍”,想起賀溪言寫“程”字時的樣子,還有那串從不離身的木珠。風卷起地上的桂花,落在她手背上,涼絲絲的。
晚間,云岫替林小暑梳發,忽然道:“公主還記得去年庫房失火,燒壞的那些舊卷宗嗎?奴婢今日整理時,見里面有本功臣錄,記著位程將軍,說他當年平定南疆,陛下親賜了‘忠勇無雙’的牌匾呢。”
“程將軍?”林小暑摸著發間的珠花,“和賀溪言說的家母一個姓呢。”
“可不是嘛。”云岫笑道,“聽說那位將軍后來在府中病逝了,年紀輕輕的,怪可惜的。”
銅鏡里,林小暑的眉頭輕輕蹙起。她想起賀溪言聽到“程遠山”這個名字時,眼底一閃而過的、極深的寒意,像結了冰的湖。
第二日重陽,御花園的菊花開得正盛。林小暑穿著鵝黃秋裝,跟著皇帝賞菊,卻總忍不住往攬月閣的方向望。賀溪言今日沒來,說是偶感風寒。
皇帝看在眼里,遞給她一盞菊花茶:“想賀愛卿了?”
林小暑臉頰微紅,點了點頭。
皇帝呷了口茶,看著滿園盛放的菊花,忽然道:“有些人,看著溫和,心里藏著的東西,比這深秋的霜還冷。小暑,你還小,識人要看心。”
林小暑似懂非懂,只覺得父皇的話像根細針,輕輕刺了她一下。
傍晚回到攬月閣,賀溪言已在殿內等她,臉色還有些蒼白,卻依舊笑著遞上支糖葫蘆:“街角張老爹新做的,裹了芝麻。”
糖葫蘆的甜香漫開來,林小暑接過,咬了一口,芝麻的香混著糖的甜,在舌尖散開。她看著賀溪言,忽然問:“你的本名,是不是叫程時雨?”
賀溪言遞糖葫蘆的手猛地一頓,木簽上的紅果滾落在地。他抬頭,眼底的溫和碎了片刻,隨即又攏起,只是那笑意未達眼底:“公主聽誰胡說?”
林小暑沒回答,只指著他腕間的木珠:“這珠子,是程將軍的吧?上面刻著的‘雨’字,被你磨平了。”
她昨日趁他去取披風,偷偷看過那串珠子。靠近搭扣的那顆上,有個極淺的刻痕,像被反復摩挲過的“雨”字。
賀溪言沉默了。秋風穿過廊下,卷起幾片桂花,落在他蒼白的手背上。他慢慢握緊木珠,指腹蹭過那道淺痕,聲音低得像嘆息:“公主……還是不知道的好。”
林小暑看著他,忽然覺得胸口那熟悉的悶脹感又回來了。這次不是因為困惑,而是因為一種說不清的難過。她想起父皇的話,想起賀溪言眼底藏不住的傷,忽然伸出手,輕輕握住他冰涼的手指。
“好,你不想說,那我就不說了。”
“不管你叫什么,”她的聲音很輕,卻很認真,“你都是那個帶我買糖葫蘆的賀溪言。”
賀溪言的手指顫了顫,反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心暖暖的,像團小炭火,熨帖著他多年來的寒涼。他看著她澄澈的眼睛,喉結滾動了一下,終究什么也沒說。
廊下的桂花還在落,粘在兩人交握的手上,帶著清冽的香。誰也沒提程遠山,沒提那樁塵封的往事,可那根細細的線,已經悄悄埋下,一頭系著深宮的暖意,一頭連著陳年的血痕,在無人知曉的地方,輕輕顫動。
秋意漸深,御花園的菊花開謝了,換上了經霜的楓紅。攬月閣的日子依舊平靜,只是林小暑總愛纏著賀溪言講宮外的事。賀溪言會說城南的皮影戲班子出新戲了,說城西的酒樓釀了新酒,說那些尋常巷陌里的煙火氣,唯獨避開朝堂舊事,也避開那個“程”字。
林小暑心里清楚那根線的存在,卻默契地不再提起。她只是偶爾會盯著賀溪言腕間的木珠發呆,看他寫字時,目光總會在“程”字的筆畫上多停留片刻。
這日午后,天降微雨。賀溪言教林小暑畫雨景,筆尖蘸了淡墨,在宣紙上暈開朦朧的水意。林小暑學得認真,卻總把雨滴畫成圓圓的小點,像撒了一把珍珠。
“你看,這樣才像雨。”賀溪言握著她的手,讓筆尖斜斜劃過紙面,留下細長的水痕,“雨是會動的,有方向的。”
他的指尖微涼,帶著墨香。林小暑的心跳忽然快了半拍,像被雨滴敲打的湖面。她抽回手,假裝整理發帶,粉色的緞帶掃過臉頰,帶來一絲微癢。
“我想去看真的雨。”她小聲說。
賀溪言望向窗外,雨絲細密,打濕了階前的青苔。他沉吟片刻:“等雨停了,臣陪你在廊下看積水里的倒影,好不好?”
林小暑點頭,忽然想起什么:“上次你說的皮影戲,講的是什么故事?”
“是講一個將軍……”賀溪言話說一半,忽然頓住,改口道,“是講一對兄妹,在雨天里找回家的路。”
他講得很投入,聲音溫和,像雨聲一樣輕柔。林小暑聽得入神,沒注意到他講“將軍”二字時,指尖在案上掐出的淺淺月牙印。
雨停時,皇帝派人送來了一盒新貢的碧螺春,還有兩碟精致的茶點。送茶的太監是皇帝身邊的老人,眼神銳利,目光在賀溪言身上轉了兩圈,笑道:“賀大人最近常來攬月閣,真是好福氣。”
賀溪言躬身謝恩,語氣平淡:“能為公主分憂,是臣的幸事。”
太監走后,林小暑拿起一塊梅花酥,遞到賀溪言嘴邊:“你嘗嘗,這個甜而不膩。”
賀溪言張口接過,目光落在她含笑的臉上,忽然道:“公主以后……還是少與臣親近為好。”
林小暑臉上的笑容僵住:“為什么?”
“臣只是外臣,與公主走得太近,于禮不合。”賀溪言避開她的目光,看向窗外的彩虹,“陛下和娘娘,也會擔心的。”
他的聲音很輕,卻像根細針,刺破了廊下溫馨的氛圍。林小暑捏著梅花酥的手慢慢收緊,酥餅的碎屑落在手背上。她想起父皇看賀溪言時深沉的眼神,想起那串刻著“雨”字的木珠,想起賀溪言提起“程將軍”時的沉默。
當年到底發生了什么事,為什么程將軍會死?林小暑沒有細想下去。
原來,他都知道。
知道那根線的存在,知道他們之間隔著的,不只是宮墻和規矩。
“我不怕。”林小暑抬起頭,眼睛亮亮的,像雨后的星辰,“父皇母后擔心我,我知道。可你……你不一樣。”
賀溪言的心猛地一顫,轉頭看向她。少女的臉頰在彩虹的光暈里透著粉,眼神清澈而堅定,沒有絲毫猶豫。他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卻發現所有的話都堵在喉嚨里。
他不能回應這份純粹的信任。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把藏在鞘里的刀,那把名為愧疚的刀,刀柄握在自己手中,時刻對準自己——以及她身后的人。
“公主……”他的聲音有些沙啞,“有些事,不是不怕就可以的。”
林小暑看著他眼底的掙扎,忽然明白了什么。她慢慢放下手中的梅花酥,輕聲道:“我知道你有心事。你不想說,我不逼你。”她伸出手,輕輕碰了碰他腕間的木珠,“但我相信你。不管你是誰,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信你。”
指尖的溫度透過木珠傳來,帶著少女獨有的、毫無保留的暖意。賀溪言猛地握緊手腕,木珠硌得掌心生疼。他別過臉,不敢再看她的眼睛,怕自己會忍不住,會泄露那些深埋的、不能見光的秘密。
廊下的積水里,映著兩道身影,隔著半尺的距離,卻又像隔著萬水千山。遠處的宮墻在暮色里沉默,像一個巨大的、無聲的見證者,看著那根悄悄埋下的線,在暖意與掙扎中,慢慢繃緊。
賀溪言知道,他離那把刀越來越近了。而林小暑,是他刀鞘上最柔軟的那處花紋,他既怕傷了她,又舍不得放下。
她是無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