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初雪落得猝不及防。
林小暑裹著狐裘披風,蹲在宮墻根下數雪粒。云岫說蘇沐宸今日會陪沈知意來宮里領武舉的賞銀,她揣著剛買的糖畫等了快一個時辰,指尖凍得通紅,糖畫老虎的耳朵都化了一角。
“公主,要不咱們先回吧?”云岫搓著手哈氣,“這天兒太冷了,仔細凍著。”
林小暑搖搖頭,眼睛直勾勾盯著宮門口。話本子里說,只要心上人看見自己的誠意,鐵石心腸也會變軟。她今天特意沒讓賀溪言跟著,想親自把糖畫遞到蘇沐宸手里——那是她跑遍三條街才找到的張老爹糖畫攤,老虎畫得威風凜凜,比上次繡的荷包像樣多了。
終于,兩道身影踏雪而來。
蘇沐宸穿著件玄色錦袍,領口繡著暗紋,比往日的勁裝多了幾分貴氣。沈知意走在她身側,手里提著個錦盒,不知說了句什么,逗得蘇沐宸彎起了眼。少年人笑起來時,琥珀色的眸子里像落了碎雪,清亮眼影掃過沈知意時,帶著種林小暑從未見過的柔軟。
“蘇沐宸!”林小暑猛地站起來,披風上的雪沫簌簌往下掉。
兩人同時轉頭看來。蘇沐宸臉上的笑意淡了些,客氣地拱手:“公主。”沈知意則往蘇沐宸身邊靠了靠,目光在她手里的糖畫上轉了圈,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下。
林小暑攥著糖畫跑過去,手心里的熱氣把糖霜熏得黏糊糊的:“給你?!?/p>
蘇沐宸還沒開口,沈知意已經笑著接過:“公主有心了,蘇兄剛領了賞,正打算去喝兩杯,我替他收著。”他說著,順手把糖畫塞進自己袖袋,動作自然得像接過尋常物件。
林小暑的手僵在半空,指尖的黏膩突然變得刺人。她看著沈知意袖袋里露出的糖畫尾巴,又看看蘇沐宸——他正低頭聽沈知意說話,側臉線條在雪光里柔和得不可思議,連耳尖那點紅,都像是被身邊人說話時的熱氣熏出來的,他轉頭看她的眼神,有一種她讀不懂的情緒。
“你們……”林小暑的聲音有點發緊,“很要好嗎?”
沈知意挑眉:“我與蘇兄自小相識,自然要好?!彼f著,伸手替蘇沐宸拂去肩頭的落雪,指尖擦過他的發梢時,蘇沐宸沒躲。
那瞬間,林小暑忽然想起很多事。想起沈知意總搶著收她的禮物,想起蘇沐宸看沈知意時的眼神,想起話本子里那句被她畫了紅圈的批注——“情之所鐘,眼波流轉間,自見分曉”。
原來不是蘇沐宸鐵石心腸,只是他的溫柔,從不屬于自己。
“我懂了。”林小暑突然說。她沒再看那兩人,轉身就往回跑,披風掃過雪地,留下歪歪扭扭的腳印。
云岫嚇了一跳,連忙追上去:“公主!公主您慢點!”
跑到攬月閣廊下,林小暑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放聲大哭。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混著鼻涕糊了滿臉,哭得抽抽噎噎,連話都說不囫圇。
“他不喜歡我……他喜歡沈知意……”她揪著披風上的狐貍毛,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話本子都是騙人的……什么堅持就能打動……根本不是……”
說完她就把袖子里的話本抽出來,“壞話本,騙我…”
賀溪言剛從外面回來,見她哭得渾身發抖,連忙脫下自己的外袍裹在她身上。帶著淡淡松木香的暖意裹住身體,林小暑卻哭得更兇了,像只受了委屈的小獸,把臉埋進他的衣擺蹭來蹭去。
“哭什么?”賀溪言蹲下來,聲音比往常溫和些,“凍成這樣,仔細傷了嗓子。”
“他不喜歡我……”林小暑抬起頭,睫毛上掛著淚珠,鼻尖紅得像顆櫻桃,“我送了那么多東西,他連看都沒看……他只對沈知意笑……”
賀溪言看著她哭花的小臉,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她時,她像尊沒情緒的琉璃娃娃,連禁足都只當換個地方看話本子。如今這副眼淚鼻涕糊滿臉的模樣,倒鮮活得讓人心頭發緊。
他沒說什么大道理,只是從袖袋里摸出塊手帕,笨拙地替她擦臉。指尖觸到她滾燙的臉頰時,林小暑瑟縮了一下,卻沒躲開,反而往他手邊靠了靠,像只尋求安慰的貓兒。
“不是你的錯?!辟R溪言的聲音很輕,落在簌簌落雪的空氣里,“有些人心里的位置,早就被占滿了。”
“你只是來的晚了些,你很好?!?/p>
“我要完蛋了?!绷中∈钗亲?,眼淚又涌了上來,“我找不到喜歡的人了……”話本子里說,找不到心上人,就像迷路的孤雁,永遠回不了家。
賀溪言沉默片刻,沒有問她為什么如此執著于找到喜歡的人而是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里面是剛買的梅花酥,還帶著余溫。他遞過去一塊:“先吃點東西。天塌下來,也得填飽肚子。”
林小暑捏著梅花酥,眼淚啪嗒啪嗒掉在上面。甜膩的香氣混著咸澀的淚水,竟吃出了點說不清的滋味。她看著賀溪言垂眸看她的樣子,鳳眸里的寒冰好像融化了些,映著廊外的落雪,亮晶晶的。
“賀溪言,”她哽咽著說,“你說我是不是很笨?”
“是有點。”賀溪言嘴角幾不可察地彎了下,見她要癟嘴,又補充道,“但笨得……不算討厭?!?/p>
林小暑被這句沒頭沒腦的話逗得愣了愣,隨即又委屈起來,把臉埋進他的外袍里嗚嗚咽咽。外袍上有淡淡的墨香,混著雪后清冽的空氣,意外地讓人安心。
賀溪言坐在廊下,任由她靠著自己的胳膊。雪越下越大,落滿了他的肩頭,他卻沒動??粗倥薜冒l紅的眼角,聽著她斷斷續續的抽噎,心里某個地方,像被落雪輕輕敲了敲,泛起一陣陌生的、柔軟的疼。
他從前總覺得,林小暑是籠中嬌養的雀,天真得不知人間疾苦??纱丝炭粗秊橐环輿]結果的喜歡哭得撕心裂肺,才忽然明白,有些懵懂的真心(當然是林小暑想活下去的真心),哪怕笨拙,也重得能壓垮一個人。
廊外的雪地里,兩只麻雀依偎著躲在梅枝下。賀溪言低頭看著懷里漸漸哭累了、開始打盹的少女,輕輕嘆了口氣。
或許,話本子里的結局,本就不是唯一的答案。
他伸手摸了摸少女的頭,發絲的觸感讓他頓了一下,軟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