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春時,林小暑在御花園的梅林里撞見了蘇沐宸。
彼時蘇沐宸正蹲在地上撿發簪,玄色的外袍敞開著,露出里面月白色的襦裙——那是女子才會穿的款式。她聽見腳步聲回頭,墨發松松挽著,幾縷碎發垂在頰邊,少了往日束發時的英氣,倒添了幾分柔和的女兒態。
林小暑手里的風箏線“啪”地斷了,蝴蝶風箏搖搖晃晃墜進梅林深處。她張了張嘴,半天沒說出話來。
蘇沐宸顯然也沒料到會撞見她,慌忙攏緊外袍,耳根泛起薄紅:“公……公主。”
“你……”林小暑指著她的襦裙,指尖都在發顫,“你是……”
“是女兒身。”蘇沐宸低頭看著自己的裙角,聲音很輕,“瞞了大家十六年。”
風卷著梅瓣飄過,落在兩人之間。林小暑忽然想起那些被退回的禮物、沈知意護食般的模樣、蘇沐宸看自己時總帶著點羨慕的眼神,當時的她從來沒在意過——原來如此。她心里那點殘存的委屈,忽然就散了,取而代之的是種莫名的釋然。
“怪不得……”她喃喃道,“沈知意總跟在你身后。”
蘇沐宸愣了愣,隨即笑了,眼里的琥珀色溫柔得像春水:“他從小就護著我。”她說起沈知意時,唇角彎起的弧度,和話本子里寫的“情根深種”一模一樣。
林小暑看著她,忽然覺得眼前的人才真正鮮活起來。不再是話本子里遙不可及的英雄,只是個藏著秘密的姑娘。她撿起腳邊的風箏,遞過去:“我前幾日還在想,你要是姑娘就好了,這樣我就能請你去攬月閣吃點心。”
蘇沐宸接過風箏,指尖觸到竹骨上的溫度,眼眶微微發熱:“公主不怪我欺瞞?”
“有什么好怪的。”林小暑擺擺手,忽然湊近看她的發間,“你這樣好看多了。比穿勁裝時像株……像株開得正好的海棠花。”
蘇沐宸被這句直白的夸贊逗笑了,抬手將松掉的發簪插好——那是支再普通不過的木簪,連雕花都是簡單的纏枝紋。“我倒羨慕公主。”她望著林小暑鬢邊的赤金步搖,聲音里帶著點悵然,“能穿著喜歡的裙裝,戴漂亮的首飾,不用藏著掖著,做個堂堂正正的女子。”
林小暑后來才從皇后娘娘口中得知——蘇將軍常年寵愛小妾,正房夫人為了爭口氣,硬是把女兒當成兒子養。如今想來,那十六年的束發佩劍,哪里是少年意氣,分明是被母親執念困住的枷鎖。
她這些年一定過得很辛苦,明明是女兒身,卻要戴上性別面具待人,不能嬌氣,不能像女孩子一樣,明明這些本該是她的權利,卻被母親的嫉妒剝奪了。
“我娘說,女子也能騎馬射箭,也能穿勁裝,女子不該被世俗的眼光所困。”林小暑輕聲安慰道,她拉著她的手往梅林外走,“下次我讓尚服局給你做件粉色的勁裝,比月白色好看。”
蘇沐宸被她拽著,腳步踉蹌了一下,卻沒掙開。掌心傳來少女溫熱的觸感,像春日里最暖的那縷陽光。“我娘……最近總給我賠罪。說實話,我之前是有點怨我娘的,但是一想她是我娘,怨著怨著就不怨了。”她低聲說,“她說毀了我的童年,想讓我做回女兒家。可我穿慣了勁裝,拿起繡花針都覺得別扭。”
“慢慢學嘛。”林小暑回頭沖她笑,眼睛彎成了月牙,“我教你啊。上次我繡的老虎荷包,雖然丑了點,但沈知意不也收著了?”
蘇沐宸想起沈知意袖袋里總藏著的那個歪扭荷包,臉頰微紅,卻忍不住彎了眼:“他那人,就愛裝模作樣。”話里帶著少年意氣,眼底卻是藏不住的甜。
走到梅林出口時,沈知意正站在那里等。他手里提著個食盒,見了她們,目光先落在蘇沐宸的襦裙上,隨即又轉向林小暑,眼神里帶著點戒備,卻比往日溫和了些。
“蘇兄……”他剛開口,就被蘇沐宸瞪了一眼。
“還蘇兄呢,叫我沐宸。”蘇沐宸輕聲說。
沈知意愣了愣,隨即耳根泛紅,低聲應了句“好”。那聲應答軟得像棉花糖,林小暑看得直笑,悄悄往后退了兩步。
“你們聊,我先回攬月閣了。”她揮揮手,轉身時看見蘇沐宸正接過沈知意遞來的食盒,兩人相視而笑的模樣,像幅剛畫好的春日圖。
風里飄來沈知意的聲音:“我讓廚房做了你愛吃的……”后面的話被風吹散了,林小暑卻覺得心里暖洋洋的。
原來話本子里的結局,真的有很多種。她的任務或許沒完成,但看見蘇沐宸眼里重新亮起的光,好像也不算太糟。
回到攬月閣時,賀溪言正在幫她整理散落的話本子。林小暑湊過去,把剛才在梅林里的事一五一十說了,說到蘇沐宸穿襦裙的樣子,眼睛亮晶晶的。
“她還說羨慕我呢。”林小暑拿起塊梅花酥,忽然嘆了口氣,“其實我才羨慕她,有沈知意那樣的人,護了她十六年。”這樣她就知道情是什么了,也不會腐爛了……
賀溪言翻書的手頓了頓,抬眸看她。少女正望著窗外的梅林,陽光落在她發間的步搖上,碎光流轉,側臉柔和得像幅畫。他沒說話,只是默默把另一塊梅花酥推到她面前。
有些心意,或許不必說出口。就像此刻窗外的春光,悄無聲息,卻已漫過了心底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