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溪言是被一陣笑聲驚醒的。
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欞,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他坐在床沿,額角覆著層薄汗,心口還殘留著夢帶來的、密密麻麻的鈍痛。
夢里的陽光很暖,將軍府的庭院里飄著桂花的香氣。父親程遠山穿著常服,正張開雙臂追著他跑,嘴里喊著“老鷹來抓小雞咯”。他笑得咯咯響,拽著母親的衣角躲來躲去,母親的裙擺掃過草地,帶起一串細碎的花影。
“慢點跑,當心摔著?!蹦赣H嗔怪著,卻把他護得更緊了。父親趁機從后面撈住他,將他舉過頭頂,陽光順著父親爽朗的笑聲落進他眼里,晃得他睜不開眼。
后來他們坐在海棠樹下放風箏,父親握著他的小手,教他怎么放線。風箏是只威風的老虎,飛得比屋頂還高。父親問:“以后我們雨兒想做什么呀?”
他當時扎著兩個小辮子,奶聲奶氣地喊:“我要像爹一樣,做萬人仰仗的大將軍!”
“哈哈哈,好!好志向!”父親刮了刮他的鼻子,胡茬扎得他咯咯笑。母親在一旁瞪了父親一眼,把他從懷里抱出來:“才不要呢,我們小雨要做讀書人,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才不像你爹一樣,整天舞刀弄槍的?!?/p>
“讀書有什么意思?”父親不服氣,“保家衛國才是真本事!”
“你懂什么?”母親笑著點他的額頭,“咱們雨兒心思細,當將軍太苦了。”
他當時似懂非懂,只覺得被父母護在中間,比風箏飛得還高,還安穩。
畫面忽然一轉,是在書房。母親支著下巴打盹,鬢邊的珠花隨著呼吸輕輕晃動。他趴在案上,手里握著支小狼毫,正認真地畫著什么。
“好了嗎小雨?”母親揉著眼睛湊過來,“我這個大美人怎么難畫呀?”
他把畫紙一轉,上面畫著個張牙舞爪的“怪物”,頭上插著朵大紅花,肚子圓滾滾的,手里還舉著支繡花針。母親先是一愣,隨即笑得直不起腰:“我們家小雨好有天賦呀,和為娘一樣會畫畫。”
父親恰好走進來,瞥了眼畫紙,故意板著臉:“哼,好的遺傳你,這張牙舞爪的性子,倒和我學的?!?/p>
母親笑著捶了他一下,父親順勢抓住她的手,兩人相視而笑的樣子,像落在宣紙上的淡墨,溫柔得化不開。
賀溪言猛地睜開眼,胸腔里的窒息感幾乎將他淹沒。他扶著墻站起來,走到案前,顫抖著手打開那個鎖了許久的木盒。里面除了那半塊玉佩,還有張泛黃的畫紙,上面是個歪歪扭扭的“怪物”,和夢里畫的一模一樣。
那是他十歲生辰時畫給母親的禮物。
窗外的風卷起落葉,發出沙沙的聲響,像誰在低聲啜泣。賀溪言把臉埋進掌心,指縫間漏出壓抑的嗚咽。
原來那些被他刻意遺忘的、最溫暖的時光,一直藏在心底最深處。只是如今再想起,每一個字,每一個畫面,都像淬了毒的針,扎得他鮮血淋漓。
他再也回不去了。
那個叫程時雨的孩子,連同他的父母,他的家,都早在十年前那場大火里,燒成了灰燼。
現在的他,是賀溪言,是背負著血海深仇的復仇者,是連在夢里都不敢久留的可憐人。
賀溪言拿起那半塊玉佩,貼在胸口。冰涼的玉質硌著滾燙的皮膚,像在提醒他,那些溫暖都是假的,只有仇恨才是真的。
可為什么,心臟會這么疼呢?疼得他幾乎要跪下去。
窗外的月亮被烏云遮住,天地間一片漆黑。賀溪言站在黑暗里,像座被遺棄的雕像,只有緊握玉佩的指節,泛著青白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