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心殿的龍涎香混著血腥氣,成了賀溪言此生難忘的味道。
他的劍穿透皇帝胸膛時,對方甚至沒來得及呼救,只是難以置信地看著他,眼里的驚恐慢慢沉淀為一種近乎解脫的平靜。賀溪言抽出劍,血珠順著劍刃滴落,在金磚上暈開朵妖冶的花。
“為什么……”皇后撲過來,被侍衛攔住,她的鳳釵摔在地上,碎成兩半,“賀溪言!你為什么要弒君!”
賀溪言轉過身,臉上濺了點血,襯得那雙鳳眸里的瘋狂愈發灼人。他笑了,笑聲在空曠的大殿里回蕩,帶著種毀天滅地的悲涼:“為什么?”他猛地指向地上的皇帝,“因為他殺了我的父親!程將軍程遠山!”
“你說什么?”皇后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你是……”
“我是程時雨!”他扯開衣襟,露出胸口那半塊玉佩,“十年前將軍府滿門抄斬,我母親被燒死時,手里還攥著這個!她到死都在喊‘活下去’!”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像被踩住尾巴的困獸:“我父親死前還說不要怪皇上,說他有苦衷!可我忘不了他教我放風箏的樣子!忘不了他把我舉過頭頂的笑聲!這些,皇上給償還得了嗎?”
“我在鄉下豬圈里啃餿飯時,在死人堆里爬著找活路時,每天每夜都夢見將軍府的大火!”他一步步逼近皇后,眼神里的恨意幾乎要溢出來,“我偽造身份,改名叫賀溪言,忍了十年,就是為了今天!”
皇帝忽然咳了一聲,血沫從嘴角涌出。他艱難地抬起手:“時雨……朕……”
“閉嘴!”賀溪言一腳踹開他的手,“你沒資格叫這個名字!”
“其實……朕早就知道是你……”皇帝的聲音氣若游絲,他看著賀溪言腕間重新串好的木珠,“那珠子上的刻痕,是程將軍親手弄的……”
他喘著氣,每說一個字都像在剜心:“程將軍是好人……朕罪有應得……可小暑和她母親……是無辜的……”
“無辜?”賀溪言笑了,眼眶卻紅了,“我母親就不無辜嗎?將軍府三百多口人就不無辜嗎?”他的目光掃過皇后,“包括她——若不是她當年枕邊吹風,說我父親擁兵自重,將軍府怎會落得那般下場?”
皇后渾身一顫,臉色慘白如紙:“我沒有……我只是……”
“只是想讓你的夫君更看重你罷了。”賀溪言打斷她,語氣里的嘲諷像淬了毒的冰,“可惜啊,你陪他從少年走到帝王位,終究沒懂他心里的愧疚。”
皇帝忽然抓住賀溪言的褲腳,這個九五之尊第一次放下所有尊嚴,趴在地上哀求:“求你……放過小暑……朕把江山給你……這道圣旨……早就寫好了……”
他顫抖著從袖中抽出明黃的圣旨,上面“冊封賀溪言為帝”幾個字刺得人眼睛生疼。賀溪言看著那張寫滿哀求的臉,忽然想起林小暑說“我們是朋友”時的笑容,心臟像被巨手攥住,疼得他幾乎窒息。
他一開始確實想利用她,想讓皇帝嘗嘗失去至親的滋味。可當她冒雨等在府外,當她把繡歪的護腕塞進他手里,當她睜著懵懂的眼睛說“我相信你”時,那些精心策劃的恨意,早就悄悄裂開了縫。
他愛上她了。在他意識到之前,就已經泥足深陷,多么可笑啊,愛上了殺父仇人的女兒。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賀溪言猛地別開臉,聲音嘶啞,“十年了!我等這一天等了十年!”
皇后看著地上氣絕的皇帝,又看看狀若瘋魔的賀溪言,忽然笑了,笑得眼淚直流:“是啊……十年了……”她趁侍衛不備,抓起地上的匕首。
賀溪言下意識往后退了一步。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她毫不猶豫地刺進自己心口,“陛下,我陪你……”
鮮血濺了賀溪言滿臉,溫熱得像十年前父親噴在他臉上的血?;屎蟮乖诨实凵磉?,用盡最后力氣握住他的手,兩人的手指交纏,陽光好似包裹著他們,像回到了未入宮時的少年時光——那時他還是個沒什么志向的皇子,她是尚書府的小女兒,他在桃花樹下給她折花,說要護她一生一世。
后來他成了皇帝,她成了皇后,他為了權位猜忌忠良,她為了后位沉默隱忍,直到林小暑出生,那個感情遲鈍的孩子成了他們唯一的救贖,大概是老天爺也看不下去他們當年的事情吧。他們去山上祈福,他跪在佛前,說愿折壽換女兒平安靈動;她在旁默默叩拜,說只要孩子開心就好。
所以當林小暑說出“喜歡蘇沐宸”時,他才會那般動怒——他怕女兒重蹈他們的覆轍,怕她被感情傷得遍體鱗傷。
賀溪言看著相擁而逝的帝后,又想起林小暑。那個總愛拽著他衣袖的小姑娘,此刻大概還在攬月閣等他回去,或許正趴在窗邊,對著月亮念叨“賀溪言怎么還不來教我畫畫”。
他捂著臉,喉嚨里發出困獸般的嗚咽。劍“哐當”落地,他跪倒在地,額頭抵著冰冷的金磚。那道冊封他為帝的圣旨就在腳邊,被血浸透,像個巨大的諷刺。
他贏了嗎?
殺了仇人,報了血仇,甚至得到了這萬里江山。
可為什么心臟會空得像被剜掉一塊?為什么眼前反復浮現的,是林小暑放風箏時飛揚的裙擺,是她把梅花酥遞到他嘴邊時的笑容,是她說“我們是朋友啊”時清澈的眼睛?
窗外的月光照進來,落在他染血的臉上。賀溪言終于明白,從他猶豫著不想利用她開始,從他冒雨把她拽進門廊開始,這場復仇就早已偏離了軌道。
他愛上了仇人的女兒,在血海深仇與刻骨愛意里,徹底成了個笑話。
殿外傳來更夫的梆子聲,三下,正是三更。
攬月閣的方向一片寂靜,大概那傻姑娘已經睡了。賀溪言緩緩站起身,走到殿門口,望著那片沉沉的夜色,第一次不知道該往哪里去。
手里的劍沒了,心里的恨空了,只剩下一個不敢面對的人,和一段注定無法兩全的人生。
賀溪言抬起頭,望著窗外那輪殘缺的月亮,喃喃自語:“小暑……對不起……”
他終究還是,把她的家,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