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暑站在殿門外鋪滿青磚的天光里。晨曦穿過高高的宮檐,為她周身鍍上一層柔軟的金邊,干凈得如同初春剛融化的新雪。她穿著素凈的宮裝,臉上沒有驚惶,只有一種近乎透明的、純粹的擔憂,目光穿透殿內尚未散盡的、混合著血腥與沉香的渾濁空氣,精準地落在賀溪言身上。
“你……”她看著他滿身的血污,聲音帶著細微的顫抖,提著裙擺小心翼翼地跨過高高的門檻,向他靠近,“你受傷了?”那雙總是清澈見底、帶著點懵懂遲鈍的眼睛里,此刻盛滿了毫不作偽的關切,仿佛殿內凝固的血泊、依偎的帝后尸體、空氣中死亡的氣息都不存在,她只看到了他。
賀溪言猛地僵在原地。如同被最熾烈的陽光灼傷,他幾乎是狼狽地、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更深地縮進殿門投下的、濃重的陰影里。那片陰影冰冷刺骨,與他臉上的血污融為一體。她干凈的擔憂,比最鋒利的刀劍更精準地刺中了他。他手上那卷沉甸甸、濕漉漉的傳位詔書,仿佛瞬間變成了燒紅的烙鐵。
“沒有。”他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聲音干澀得像是砂紙摩擦,“不是我的血。”他試圖移開視線,避開那束過于純粹的光,卻做不到。
林小暑的腳步停住了,離他幾步之遙。她似乎終于看清了他身后那片狼藉的、染血的龍椅區域,也看清了那兩具緊握雙手的冰冷軀體。她的臉色瞬間褪盡了血色,嘴唇微微張著,瞳孔因巨大的沖擊而放大,茫然地轉動著,似乎無法理解眼前這幅地獄圖景。最終,她的目光還是落回賀溪言身上,落在他沾滿血污的臉、緊握著沉重詔書的手,以及那雙深不見底、只剩下灰燼和冰寒的眼睛里。
“為什么?”她的聲音很輕,帶著巨大的困惑和一種被撕裂的痛楚,如同幼獸受傷后的嗚咽,“賀溪言……我們……我們不是朋友嗎?”那“朋友”二字,從她口中說出,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信任,是她遲鈍的情感世界里,能給出的最珍貴的定義。
朋友!
這兩個字如同兩道裹挾著冰凌的驚雷,狠狠劈進賀溪言已然一片荒蕪的心田!他像是被無形的巨錘當胸擊中,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幾乎站立不穩。十年隱忍謀劃,十年仇恨煎熬,手刃仇敵的瞬間帶來的不是解脫,而是更深的虛無,此刻卻被這兩個字輕易地、徹底地擊潰了堤防!那些被他刻意深埋的、在鄉下偽裝寒門士子時與她相處的點滴——她笨拙地學著給他遞帕子擦汗,她指著田埂上蹣跚的小鴨子認真地說“我們和它做朋友”,她在他裝病時偷偷塞給他一塊甜得發膩的麥芽糖……這些碎片此刻帶著遲來的、巨大的酸楚,洶涌地沖垮了他搖搖欲墜的理智堤壩。
“朋友?!”賀溪言猛地抬起頭,臉上凝固的血跡因肌肉的扭曲而裂開,露出底下慘白的底色。他發出一聲短促而凄厲的笑,笑聲里是濃得化不開的自嘲和悲憤,像瀕死的野獸最后的哀鳴。“林小暑,你問我為什么?”他指向龍椅上那兩具冰冷的帝后軀體,指尖因極致的情緒而劇烈顫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毀滅的瘋狂,“因為他!殺了我的父親!程遠山!程將軍!因為他!十年前,一把火燒盡將軍府!連我的母親……連她也葬身火海!尸骨無存!我母親把我推進暗格,最后的話只有三個字——活下去!活下去!”
他喘著粗氣,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心口剜出來的血塊,砸在冰冷的地面上:“你問我為什么?!你問我為什么殺了他?!因為他該死!他欠我程家一百三十七條人命!血債必須血償!”他死死盯著林小暑瞬間變得煞白如紙的臉,看著她眼中那純粹的擔憂如同琉璃般寸寸碎裂,被巨大的驚駭和痛苦取代。他心中涌起一股近乎自虐的快意,卻又被隨之而來的、更深重的絕望淹沒。
“你父親……”林小暑的身體開始無法控制地顫抖,像是寒風中的枯葉,她下意識地搖頭,仿佛這樣就能否定這可怕的事實,“他……他怎么會……”
“怎么會殺我父親?”賀溪言的聲音陡然變得異常低沉,帶著一種抽干了所有力氣的疲憊和蒼涼,將十年前祠堂里那冰冷刺骨、帶著桂花糕甜香和濃重血腥味的一幕,一字一句,清晰地、殘忍地剖開在她面前。父親的平靜,皇帝的猜忌,那泛著幽藍光澤的瓷瓶,父親飲下毒酒時嘴角溢出的黑血,以及最后那穿越生死、溫柔地落在供桌下的眼神……“他逼死了我父親!用‘通敵叛國’這把軟刀子!然后……為了永絕后患,一把火,燒盡了所有!”他頓了頓,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礫摩擦,“我父親,到死,都還在說……不要怪皇上……他有苦衷……他明明什么錯都沒有啊!憑什么他能活得好好的!!”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鈍刀,在林小暑的心口反復切割。她聽著,身體抖得越來越厲害,眼睛瞪得極大,淚水無聲地、洶涌地奔流而出,沿著她慘白的臉頰滾落,一顆顆砸在冰冷的地磚上,如同斷了線的珍珠,碎裂開來。那不是嚎啕大哭,是靈魂被徹底撕裂時發出的無聲悲鳴。她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喉嚨里壓抑的、破碎的哽咽。巨大的情緒如同海嘯般沖擊著她本就脆弱的心神,她看著賀溪言,又仿佛透過他看到了那個在祠堂陰影里飲下毒酒、最后溫柔望向藏身之處的將軍,看到了那個下令焚毀將軍府的、她記憶中威嚴又偶爾慈愛的父親……兩種影像瘋狂地撕扯、碰撞。
“不……不……”她徒勞地搖著頭,眼神開始渙散,失去了焦點,身體搖晃著向后倒去。在意識徹底沉入黑暗前,她只看到賀溪言驚痛欲絕、想要沖過來扶住她的身影,和他臉上那片刺目的、屬于她父母的……猩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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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溪言沒有坐那把龍椅。
他抱著昏迷不醒、如同易碎琉璃娃娃般的林小暑,一步步走出了那座浸透鮮血的皇城。身后是百官惶恐的跪拜和那卷被他遺棄在冰冷金磚上的、被血浸透的傳位詔書。他帶她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南方小鎮,母親做夢都想回到的地方,她的家鄉,那是一處小小田莊。青瓦白墻,流水潺潺,桃花開得正好。
林小暑醒來時,眼神是空的。像被一場大雪覆蓋過的原野,干凈得沒有一絲過去的痕跡。
他腦海中盤旋大夫說過的話:“七情內傷,氣結于胸,神明為郁氣所蔽,如隔重霧矣。他翻開泛黃的《黃帝內經》,指著“怒傷肝,喜傷心,思傷脾,憂傷肺,恐傷腎”的字句,對他道:“此非臟腑虛損,是心竅為驟痛所鎖。好比精美的妝奩被猛力合上,里頭的珠玉雖在,卻尋不見開鎖的鑰匙了。”
對他說要用合歡皮、遠志、茯神這類安神解郁的藥材,之后他把藥汁熬得濃黑,盛在粗瓷碗里泛著苦澀的熱氣。大夫叮囑他:“莫提舊人舊事,恐驚其神。待郁氣漸散,或有機緣觸動,那把鎖許能自己松了——只是松時,未必是福啊。”
林小暑茫然地看著陌生的房間,最后目光落在守在床邊的賀溪言身上,然后摸了摸后腦勺,看向一旁的碗,然后看他沒病的樣子,捧起來就抿了一小口,眼睛偷看他的反應,之后大口大口的喝了起來,然后準備擦了擦嘴角的藥漬,結果被對面的人用袖子搶了先。
“你是誰?”她的聲音很輕,帶著初生嬰兒般的懵懂,眼睛和初見時一樣透徹“我這是怎么啦?”
賀溪言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疼得幾乎無法呼吸。他看著那雙清澈卻空洞的眼睛,所有的血仇、算計、偽裝、痛苦……都在這一刻被徹底抹去。他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窗外的桃花瓣飄落在窗臺上。他終于開口,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拂過寂靜的水面,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和深不見底的疲憊:
“程時雨。”這是他十年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真實的身份面對她。這個名字,承載了太多,也隔絕了太多。他們之間,橫亙著帝后冰冷的尸體,橫亙著將軍府的沖天烈焰,橫亙著無法跨越的血海深仇。這個名字,是他唯一能給予的、也是最后的真實。
林小暑眨了眨眼,長長的睫毛像蝶翼般顫動了一下,對這個名字沒有任何反應,只是懵懂地重復:“程……時雨?”
“嗯。”賀溪言——或者說,程時雨——極其緩慢地點了點頭。他伸出手,動作無比輕柔地替她掖好被角,指尖克制地沒有碰到她分毫。“我們……有婚約。”他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今天,我們成婚。”
沒有三媒六聘,沒有鳳冠霞帔。小小的院落里,只有兩盞簡陋的紅燈籠在暮色中亮起。程時雨換上了一身半舊的干凈青衫,林小暑則穿著他不知從哪里找來的、還算喜慶的紅色衣裙,依舊一臉茫然,任由他牽著,像個精致的人偶。
交杯酒是溫過的農家米酒,盛在粗糙的陶碗里。程時雨端起其中一碗,看著碗中渾濁的酒液,眼神平靜得近乎死寂。他提前服下的劇毒,藥性已經開始在四肢百骸蔓延,帶來一種冰冷的麻痹感。而林小暑碗里的酒,早已被他悄悄換成了清水,摻了一點點安神的藥粉。他看著她懵懂地、小口地啜飲著“酒”,清澈的眼睛映著跳動的燭火。
“小暑,”他放下自己的空碗,聲音異常溫和,帶著一種告別的寧靜,“以后……要好好的。”他伸出手,極其小心地、如同觸碰世上最珍貴的琉璃,輕輕拂開她額前的一縷碎發。然后,他俯下身,一個極其克制、無比虔誠的吻,如同羽毛般,輕輕落在她的發頂。帶著他此生從未宣之于口、也永不可能再有機會說出口的,深沉而絕望的愛意與歉疚。對不起,終究把你卷入了這血色的漩渦;對不起,利用過你純真的善意;對不起,不能在和你做朋友了……
不過他為她準備好了一切,知道她呆呆的,喜歡外面的世界,天真的的以為所有人都好,真笨…
殺父之仇支撐他走過十年煉獄,如今仇已報,根已斷。支撐他活下去的最后一點念想,隨著祠堂真相的揭露和父親那句遺言的重量,早已煙消云散。他累了,從骨頭縫里滲出的疲憊。唯一的光,是眼前這個忘卻了一切、眼神干凈如初的她。
毒藥的冰冷迅速侵蝕著心臟。程時雨的身體開始控制不住地微微搖晃。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從懷里摸出一把匕首——正是那把沾染了皇后心口血的兇器,冰冷的金屬在燭光下泛著幽暗的光。他拉起林小暑的手,她的手指纖細柔軟,帶著溫熱的體溫。他像當年在鄉間田埂上,她笨拙地學著要和他“勾手指做朋友”時那樣,用自己的手,輕輕地、堅定地包裹住她的小手,引導著她纖細的手指,握住了那冰冷沉重的刀柄。
林小暑茫然地看著他,又看看自己手中多出來的匕首,似乎不明白要做什么。
程時雨看著她懵懂的眼睛,嘴角努力牽起一個極其微弱的、近乎虛幻的弧度。然后,他握著她的手,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卻又無比溫柔的力道,牽引著那鋒利的匕首尖,猛地刺向自己的胸口!
噗!
利器穿透皮肉的聲音沉悶而清晰。溫熱的血瞬間涌出,染紅了他青色的衣襟,也染紅了林小暑握刀的手。
劇痛襲來,程時雨的身體猛地一顫,但他握著她手腕的手,依舊沒有松開。他看著她的眼睛,那雙空洞的眼睛里,似乎因為手上突如其來的溫熱粘稠觸感,而浮現出一絲極其細微的、本能的驚惶。他笑了,笑容里帶著一種奇異的解脫和滿足。
這樣……也好。
就當……是我還了你父親的命……
也算……報了你的……殺父之仇了吧……
他握著她手腕的手,終于無力地滑落。身體向后倒去,林小暑伸出手下意識想拉他,但是沒有拉著,他重重地摔在冰冷的地面上,激起微塵。胸口的匕首深深沒入,只留下一個染血的刀柄。他的眼睛望著簡陋屋頂的房梁,瞳孔里的光,如同風中殘燭,搖曳著,一點點、一點點地熄滅。最后凝固的視野里,是林小暑呆呆地站在原地,茫然地低頭看著自己在半空中的手,又看看倒下的他,像個迷路的孩子。
窗外的桃花,在夜風中簌簌飄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