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麻痹感像藤蔓，順著四肢百骸向上纏繞，緊緊扼住程時雨的心臟。每一次艱難的搏動，都牽扯著胸口那柄深深沒入的匕首，帶來尖銳而深沉的劇痛，更多的溫?zé)嵫髡丛床粩嗟赜砍觯盖嗌溃谏硐卤涞牡孛骝暄殉梢恍∑导t的沼澤。力氣如同退潮般迅速抽離，眼前的景物開始搖晃、模糊，簡陋的房梁在視野里旋轉(zhuǎn)，燭火的光暈暈染開，變成一片朦朧而溫暖的橘黃。
就在這片昏蒙的、逐漸暗淡下去的光暈邊緣，一束異常明亮、異常純凈的金色陽光，毫無預(yù)兆地刺破了意識的混沌。它從記憶的深淵里投射而來，帶著南方鄉(xiāng)野獨(dú)有的、干燥而溫暖的草木氣息。陽光里，兩個熟悉的身影漸漸清晰。
是父親和母親。
父親程遠(yuǎn)山穿著那身半舊的常服，不再是祠堂里染血的模樣，身姿挺拔如松，臉上帶著他記憶深處最溫暖、最寬厚的笑容，是陪他放風(fēng)箏時被風(fēng)吹亂鬢發(fā)的那種笑。母親站在父親身側(cè)，穿著素凈的布裙，眉眼溫柔，正含笑向他招手，嘴唇無聲地開合，仿佛在呼喚他兒時的乳名：“小雨……回家了……”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與暖流猛地沖垮了胸口的劇痛。程時雨的嘴角，極其艱難地、卻又是無比自然地向上彎起。十年了，他終于又看到了這樣的笑容，屬于他程時雨的笑容。回家……是啊，終于……可以回家了……
眼前的陽光驟然變幻。刺目的金色柔和下來，化作南方小鎮(zhèn)午后慵懶的暖陽。清澈的小溪邊，幾只毛茸茸的小黃鴨正搖搖擺擺地蹚著水。一個穿著鵝黃衣裙的身影蹲在岸邊，正是林小暑。她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輕輕碰了碰離她最近的那只小鴨子的絨毛，臉上綻放出純粹得毫無陰霾的笑容，眼睛彎成了月牙兒，閃爍著星辰般的光彩。那是他永遠(yuǎn)學(xué)不會的，她對著那群懵懂的小鴨，聲音清脆，帶著孩子氣的認(rèn)真和喜悅：
“小鴨子，我們做朋友好不好呀？”那語氣，那神態(tài)，與金鑾殿上，她穿透血腥望著滿身是血的賀溪言，困惑而痛苦地質(zhì)問“我們不是朋友嗎？”時，如出一轍。只是此刻，再無陰霾，只有陽光、溪水和純粹的歡喜。
程時雨渙散的瞳孔里，映著這陽光下無憂無慮的身影。朋友……她總是這樣，笨拙又真誠地，想把世界都變成朋友。是他，親手將這束光拉入了無邊的血海深仇。他望著她逗弄小鴨子的側(cè)影，那笑容干凈得如同初雪，是他灰暗生命中唯一抓握過的暖意。一絲極其微弱的、釋然的嘆息，似乎從他染血的唇邊逸出。這樣……也好。她本該如此。
意識沉入黑暗前，最后的念頭無比清晰地浮現(xiàn)：他替她安排的后路里，那碗她懵懂喝下的“交杯酒”里，除了安神的藥粉，還溶著他耗盡最后手段秘密求取的一味奇藥。那藥并非世間流傳的忘憂散，而是南疆秘傳的“斷塵引”。它不會抹去所有記憶，只會精準(zhǔn)地?cái)財(cái)唷扒閻邸迸c“痛苦”相連的根須。她會忘記程時雨這個名字，忘記他，忘記得這個簡陋的婚禮，他的存在從他的心中泯沒，徹底抹除。也不會再記得對他萌動過的、連自己都未曾真正察覺的情愫，不會再感受到失去“朋友”賀溪言的痛苦，更不會再被那場血腥宮變和父母慘死的真相所折磨。所有的愛與痛、恩與仇，都將被那藥力溫柔而殘酷地剝離，只留下一個或許空洞、但至少不再被撕裂的靈魂。
她開心的活著就好了，現(xiàn)在他終于知道是什么樣的人家能養(yǎng)出如此純粹的人了。
這場婚禮，從頭至尾，不過是他在人生終點(diǎn)前，為自己編織的一場盛大而絕望的幻夢，是他向命運(yùn)偷來的一刻貪歡，一個卑微的念想。他用死亡，為這場注定不作數(shù)的婚約畫上了句點(diǎn)，也徹底斬?cái)嗔怂锌赡芗m纏她的過往。
身體重重摔落在地的沉悶聲響，是他留在這個世界最后的余音。
簡陋的新房里，燭火依舊在無聲地跳動，將林小暑茫然的身影長長地投射在墻壁上。她呆呆地站在原地，低垂著頭，怔怔地看著自己白皙的手掌。那上面沾滿了溫?zé)岬摹⒄吵淼摹⒋棠康孽r紅——來自剛剛還握著她的手、此刻卻已倒在血泊中的那個叫“程時雨”的男人
掌心的溫?zé)嵫悍路饚е迫说牧α浚┩钙つw，直抵混沌一片的心底。一絲極其微弱、如同針尖刺入般的銳痛，毫無預(yù)兆地在她空茫的識海里倏然閃過。快得抓不住源頭，快得如同錯覺。她下意識地蹙了蹙眉，指尖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沾染的血跡在指縫間拉出黏膩的細(xì)絲。
她緩緩抬起頭，空洞的目光落在倒在地上的人身上。青衫被血染透了大半，胸口插著匕首，只余一個冰冷的刀柄。他的面容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異常平靜，甚至……嘴角似乎還凝固著一絲極其微弱的弧度？像是終于卸下了千斤重?fù)?dān)，沉入了永恒的安眠。那雙曾經(jīng)深邃如寒潭、最后時刻卻盛滿了她看不懂的疲憊與溫柔的眼睛，此刻緊緊閉著，長睫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兩彎小小的陰影。
他是誰？
為什么一點(diǎn)記憶也沒有。
他們……剛剛成婚了？
為什么……他躺在地上？為什么……她的手上有血？
她殺人了？！！不是吧。
無數(shù)個問號如同水底的泡泡，在她空蕩蕩的腦海里浮起、破碎，激不起任何成型的漣漪。那點(diǎn)轉(zhuǎn)瞬即逝的刺痛早已消失無蹤，只剩下一種巨大的、沉甸甸的茫然，像冰冷的潮水，將她徹底淹沒，記憶一點(diǎn)點(diǎn)被沖散。
窗外，夜風(fēng)拂過桃樹，粉白的花瓣簌簌飄落，有幾片被風(fēng)卷著，穿過敞開的門扉，打著旋兒，輕輕落在程時雨染血的衣襟上，落在他已然冰冷的手邊。帶著山野的清甜氣息，溫柔地覆蓋著這片無聲蔓延開的猩紅。
月光清冷地流淌進(jìn)來，與燭光交融，照亮了地上蜿蜒的血跡，也照亮了林小暑那張依舊精致、卻只剩下無邊空白的臉。她像一尊被遺忘在血色祭壇上的琉璃人偶，靜靜地站著，看著。世界在她眼中，只剩下大片大片無聲流動的、無法理解的混沌色彩。
程時雨最后殘留的一絲意識，如同風(fēng)中殘燭，在徹底熄滅前，奮力地向上飄升。他仿佛穿透了屋頂厚重的瓦片，穿透了沉沉的夜幕，懸浮在寂靜的院落上空。他“看見”了那間亮著微弱燭光的新房，看見了自己倒在血泊中的軀殼，也看見了那個站在血泊邊緣、茫然無措的纖細(xì)身影。
他“看見”了更遠(yuǎn)的地方，是父親母親在陽光里含笑招手的身影，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溫暖。他“看見”了南方小鎮(zhèn)溪流邊，那個追著小鴨子、笑容燦爛地說著“做朋友”的林小暑。
沒有痛苦，沒有仇恨，沒有掙扎。只有一片無邊無際的、令人沉溺的溫暖與寧靜，如同歸巢的倦鳥終于收攏了翅膀。
程時雨的嘴角，在無人看見的虛空中，最后一次，輕輕地、徹底地彎起。一個純粹如赤子、卸下所有枷鎖與偽裝的笑容，凝固在他消散的意識里。
結(jié)束了。
都結(jié)束了。
月光無聲地籠罩著小小的院落，桃花依舊在夜風(fēng)中靜靜飄落，覆蓋著地上漸漸冷卻的血跡，也覆蓋著一段以血開始、以血終結(jié)、最終被遺忘塵封的過往。只有那若有似無的、屬于山野桃花的甜香，固執(zhí)地縈繞在清冷的空氣里，仿佛一聲悠長而徒勞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