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上海像只浸在油里的蟬，悶得人骨頭縫里淌汗。仁心醫院的紅磚洋樓爬滿爬山虎，葉片被曬得發蔫，垂在雕花木窗上，倒像給這棟剛換了主人的建筑掛了層舊紗簾。

沈若涵摘下白手套的動作極輕，指腹蹭過黃銅門把手時，沾了層薄汗。走廊里飄著福爾馬林和中藥的混合氣味，甜腥里裹著苦澀——這是她接手這家醫院的第三天，氣味還沒徹底染上她熟悉的消毒水凜冽。

“沈院長，三樓手術室準備好了。”護士長陳媽攥著病歷夾的手發白，鬢角的碎發黏在汗濕的皮膚上，“就是……送來的人有點棘手。”

沈若涵沒回頭，白大褂的下擺掃過走廊里的藤椅，留下道轉瞬即逝的白影。“棘手的是病情，不是身份。”她的聲音比冰瓶里鎮著的酸梅湯還涼，尾音卻帶著點法語腔的軟，像淬了冰的絲綢。

三樓手術室的門被推開時，消毒水的氣味陡然濃了起來。無影燈的光暈里，每一粒塵埃都像懸而未落的刀。手術臺上躺著個穿粗布短打的青年，左胸插著半片斷裂的玻璃瓶，血泡在傷口邊緣此起彼伏地冒，像煮到沸騰的紅糖漿。

“工部局巡捕房送來的，說是‘工潮余孽’。”陳媽的聲音壓得極低，眼角瞟著門口，“剛才還有兩個黑制服守在樓梯口，被我用‘手術重地’支走了。”

沈若涵已經站到手術臺邊，指尖剛觸到青年的頸動脈，對方突然抽搐起來，喉嚨里發出破風箱似的嘶響。她抬頭時，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陰影，恰好遮住瞳孔里一閃而過的銳光：“輸血準備，400CC，A型。通知藥房，把上次從法國帶回來的磺胺粉取來。”

器械盤上的手術刀反光，映在她瞳孔里，像枚跳動的銀色火苗。這把刀跟著她在巴黎醫學院的解剖室待過三年，又陪著她在馬賽港的貧民窟縫過槍傷，此刻正微微震顫，仿佛也聞到了空氣里除了血腥之外的另一味東西——硝煙的余燼。

“沈院長，這磺胺是您特意囑咐要鎖起來的……”陳媽猶豫著，指尖在藥瓶標簽上蹭了蹭。那標簽上的法文她看不懂，只知道上個月有個穿西裝的先生來打聽，出價高得能買下半個藥房。

“現在它有更重要的用途。”沈若涵的手術刀已經劃開皮肉，動作穩得像在切割一塊精確稱量過的黃油。血涌出來的瞬間，她手腕翻轉，止血鉗像只敏捷的銀蟹，精準地鉗住了跳動的血管。“告訴樓下的人，手術至少要三個小時。誰敢闖，就讓他來嘗嘗手術刀的鋒利。”

陳媽應聲退出去時，聽見青年在麻醉劑的作用下哼了句模糊的方言，像是在喊“罷工”。她腳步頓了頓，走廊盡頭的自鳴鐘敲了三下，鐘擺聲撞在墻壁上，回音悶悶的，像遠處傳來的悶雷。

手術進行到第二個小時，窗外的天暗了下來。烏云把租界的霓虹吞了一半，只剩下幾盞昏黃的路燈，在濕漉漉的柏油路上投下歪斜的光斑。沈若涵額角的汗滴落在口罩上，暈開一小片深色，她卻像沒察覺，注意力全在那截嵌進肋骨的玻璃碎片上。

“院長，樓下……”小護士跑進來時帶起一陣風，手里的托盤晃了晃，“有位顧先生要見您，說是商會的，來問‘滋事工人’的情況。”

“讓他等著。”沈若涵的聲音透過口罩傳出來，有點發悶，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鑷子夾著玻璃碎片的邊緣，正一點點往外抽，“或者，讓他去問巡捕房要口供。我這里只有病人，沒有‘滋事者’。”

小護士剛要轉身，手術室的門突然被推開。一股混合著雪茄和古龍水的氣味涌進來，和消毒水味撞在一起，像兩種互不相容的液體，涇渭分明地懸在空氣里。

沈若涵沒回頭，眼角的余光卻瞥見了來人。高定西裝的剪裁襯得肩背筆挺，金絲眼鏡后的眼睛半瞇著，像只對獵物饒有興致的豹。他指間夾著根沒點燃的雪茄，銀質煙嘴在燈光下泛著冷光。

“沈院長果然年輕有為。”男人的聲音帶著點笑意，尾音拖得長長的，像舞廳里沒唱完的靡靡之音，“我是顧晏辰，總商會的。外面雨大，來借把傘，順便……看看老朋友。”

沈若涵終于停下動作，轉過身時，口罩遮住了大半張臉，只剩雙眼睛露在外面。那雙眼在無影燈下亮得驚人，像浸在冰水里的黑曜石。她沒接話，只是看著他，仿佛在透過皮肉，審視他骨頭里藏著的東西。

顧晏辰的目光落在手術臺上，青年的血浸透了白色紗布，像朵開得慘烈的紅山茶。他嘴角的笑意淡了點，指尖在煙盒上輕輕敲了敲：“聽說沈院長剛從法國回來？那邊的‘朋友’，最近還好嗎？”

這句話像枚投入冰湖的石子，沈若涵的瞳孔微不可察地縮了一下。她抬手摘下口罩，露出張沒什么血色的臉，下頜線繃得很緊，像用手術刀刻出來的輪廓。

“顧先生說笑了。”她拿起旁邊的消毒棉球，慢條斯理地擦著手，“我在法國只認得解剖臺上的朋友，他們向來很安靜，不會給商會添麻煩。”

窗外的雷聲炸響時，顧晏辰突然笑了。他往前走了兩步，皮鞋踩在地板上，發出篤篤的聲響，像在給這場對峙敲著節拍。“沈院長的手術刀，既能救人，想必也能……殺人吧？”

沈若涵沒回答。她的目光越過他，落在窗外被雨水沖刷的霓虹招牌上。“仁心”兩個字的燈牌忽明忽暗，紅色的光透過雨幕滲進來，在手術臺的血泊上晃，像團跳動的鬼火。

她重新戴上口罩，轉身走向手術臺，留給顧晏辰一個決絕的背影。“顧先生要是沒別的事，就請離開。我的病人，不喜歡被打擾。”

顧晏辰看著她拿起手術刀的手，穩得沒有一絲顫抖。那把刀在燈光下閃了閃，仿佛在無聲地回應著什么。他忽然覺得，這把刀和它的主人，比他想象中更鋒利，也更危險。

“那我就不打擾沈院長‘救人’了。”他退到門口，手搭在門把上，忽然又回頭，“對了，聽說今晚工部局要清剿閘北的‘亂黨’。沈院長行醫之余，也要多保重才是。”

門被輕輕帶上，雪茄和古龍水的氣味卻像附骨之疽，纏在空氣里。沈若涵握著手術刀的手終于頓了頓，刀尖在皮肉上留下個極淺的白痕。

雨越下越大，敲在玻璃窗上，像無數只手在拍門。遠處傳來警笛聲，尖銳地劃破夜空，又被雨聲吞掉一半。

她低下頭，繼續手中的動作，只是這一次，手術刀落下的角度，帶著種不容錯辨的決絕。仿佛她剖開的不只是皮肉，還有這個亂世的膿瘡，以及藏在深淵里的，彼此的秘密。

手術臺旁的托盤上，那瓶磺胺粉的標簽在燈光下泛著冷光，上面的法文單詞清晰可見——“救贖”。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