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若涵對著穿衣鏡系緊黑絲絨長裙的腰帶,鏡面蒙著層薄灰,把她的影子揉得有些模糊。陳媽端著銅盆進來,熱水在盆里晃出細碎的光,混著胰子的茉莉香漫過來。
“院長,真要去那法國總會?”陳媽把毛巾搭在架上,銅鉤碰撞的輕響里帶著擔憂,“聽說那地方門檻高,三教九流的人都有。”
沈若涵指尖撫過耳垂上的珍珠耳釘,冰涼的觸感順著耳廓往下爬。“越雜的地方,越不容易引人注目。”她從首飾盒里取出枚小巧的銀質胸針,別在領口——那胸針的形狀,正是半朵鳶尾花。
汽車在霞飛路上顛簸,輪胎碾過濕漉漉的柏油路,濺起細碎的水花。霓虹招牌在車窗上流淌,像打翻了的調色盤,把沈若涵的側臉染得忽明忽暗。司機是醫院的老周,后視鏡里的他眉頭皺成個疙瘩:“院長,方才路過巡捕房,見顧先生的車也往這邊來了。”
沈若涵沒回頭,指尖在皮質手包上劃出細紋。手包里除了聽診器,還有那兩枚銀戒,隔著絲絨襯里相抵,涼得像兩塊冰。
法國總會的旋轉門把晚風卷成漩渦,門童的白手套擦過車門把手,發出細不可聞的摩擦聲。大廳里的水晶燈晃得人眼暈,小提琴聲像融化的蜜糖,粘在每個角落。沈若涵剛踏上紅地毯,就聽見身后傳來熟悉的聲音。
“沈院長倒是準時。”顧晏辰的皮鞋踩在地毯上,幾乎沒什么聲響,他手里端著兩杯香檳,琥珀色的液體在杯壁上掛出弧線,“我還以為你會帶把手術刀來。”
沈若涵接過酒杯,指尖觸到杯壁的涼意,比手包里的銀戒更甚。“顧先生說笑了,舞會不是手術室。”她的目光掃過舞池,穿著燕尾服的男人和露肩長裙的女人像陀螺般旋轉,香水味混著雪茄的辛辣,嗆得她喉嚨發緊。
“可這里的刀,比手術刀鋒利多了。”顧晏辰忽然靠近半步,說話時的氣息拂過她耳畔,帶著淡淡的薄荷味,“比如那位,日本商會的佐藤會長,左手第三根指節上的繭子,是常年握武士刀磨出來的。”
沈若涵順著他的視線望去,穿和服的男人正舉杯向這邊示意,和服下擺的家紋在燈光下泛著暗金,像某種蟄伏的獸。她忽然覺得手包里的銀戒燙了起來,像要把絲絨燒穿。
“顧先生特意指給我看,是想提醒什么?”她轉身時,裙擺掃過顧晏辰的褲線,帶起陣細不可聞的布料摩擦聲。
“提醒你別碰不該碰的東西。”顧晏辰的目光落在她領口的鳶尾花胸針上,笑了笑,“比如阿武藏在藥箱夾層里的東西——那可不是治咳嗽的枇杷膏。”
沈若涵的心跳漏了半拍,杯中的香檳晃出細沫。她想起今晨查房時,阿武枕頭下露出的半截油紙,里面裹著的黑色粉末,指尖捻過時有種砂紙般的糙感。
“顧先生對醫院的事,倒是比我這個院長還清楚。”她把酒杯放在侍者的托盤上,玻璃碰撞的脆響驚飛了燈下的飛蛾,“連病人藏什么藥都知道。”
“我只是碰巧看見。”顧晏辰從侍者手里取過支香煙,火柴劃亮的瞬間,橙紅的光在他眼鏡片上跳了跳,“就像碰巧看見,昨夜有人從醫院后墻翻出去,靴底沾著藥房的當歸粉末。”
沈若涵忽然笑了,笑聲被淹沒在樂隊的演奏里。“顧先生不去當偵探,真是屈才了。”她抬手理了理鬢發,耳墜的珍珠擦過臉頰,涼得像滴淚,“那您一定也看見了,翻出去的人手里,提著盞帶燈罩的馬燈?”
顧晏辰點煙的手頓了頓,火柴燒到了指尖也沒察覺。“馬燈?”
“是啊,”沈若涵看著他眼底一閃而過的驚訝,忽然覺得手心的汗涼了下來,“藥庫房頂上的馬燈,缺了塊玻璃罩。陳媽說,昨夜巡捕房來查崗時,看見西邊的巷子里有燈光晃了晃。”
小提琴聲突然拔高,像把繃緊的弦。佐藤不知何時走了過來,手里的折扇“唰”地展開,扇面上的富士山在燈光下泛著油光。“顧會長,這位美麗的小姐是?”他的中文帶著濃重的口音,尾音像被砂紙磨過。
“仁心醫院的沈院長。”顧晏辰側身擋在沈若涵身前,語氣里的笑意淡了幾分,“沈院長醫術高明,佐藤會長若是有恙,盡可找她。”
佐藤的目光在沈若涵領口的鳶尾花胸針上轉了轉,忽然用日語說了句什么。沈若涵聽懂了——他說這花像極了軍部徽章上的紋樣。
“可惜只是半朵。”沈若涵用流利的日語回了句,指尖輕輕捏住胸針,“完整的鳶尾花,總要成對才好看。”
佐藤的臉色僵了僵,折扇“啪”地合上。顧晏辰適時舉杯:“佐藤會長,嘗嘗這瓶1900年的香檳?據說當年專供皇室。”
兩人轉身走向吧臺時,沈若涵看見顧晏辰悄悄松了松領帶,喉結滾動的弧度,像吞下了什么滾燙的東西。她摸到手包里的銀戒,忽然明白過來——那枚沾血的戒指內側,刻著的或許不是地圖,是半朵花的紋路。
樂隊換了支舞曲,節奏慢了下來。有人撞了沈若涵一下,她踉蹌著后退,正好撞進一個堅實的懷抱。顧晏辰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帶著雪茄的煙味:“小心。”
他扶著她的腰,掌心的溫度透過絲絨布料滲進來,燙得人發慌。“沈院長,”他低頭時,眼鏡片幾乎要碰到她的額頭,“你那枚銀戒,內側是不是刻著‘七月’?”
沈若涵的呼吸頓在喉嚨里。她想起昨夜對著燈光細看時,紋路盡頭確實有兩個模糊的字,像被人用指甲反復磨過。
“顧先生的戒指上,該不會刻著‘初七’吧?”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像被風吹動的燭火。
顧晏辰沒回答,只是拉著她往舞池中央走。旋轉的舞步里,他的聲音混在音樂里,輕得像嘆息:“軍火圖在法國總會的鐘樓里,午夜十二點,鐘聲敲響時,會有人來取。”
沈若涵的腳步亂了,踩在顧晏辰的皮鞋上。他卻像沒察覺,繼續說:“阿武是中轉站,那截玻璃碎片里的磷粉,是接頭的信物。”
“你到底是誰?”她抬頭時,正好對上他鏡片后的眼睛,那里沒有了之前的銳利,只剩片深不見底的黑,像醫院儲藏室的夜。
“和你一樣,”顧晏辰的指尖劃過她的手腕,那里有串細小的疤痕,是去年做手術時被手術刀劃到的,“握著刀,也握著救人的藥。”
舞曲結束的瞬間,全場的燈光突然滅了。黑暗里,有人撞到了香檳塔,玻璃杯碎裂的脆響像串驚雷。沈若涵被人猛地推了一把,手包掉在地上,兩枚銀戒滾了出來,在地毯上發出細微的碰撞聲。
“抓住她!”是佐藤的聲音,帶著氣急敗壞的嘶吼。
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臂,粗糙的掌心像砂紙。沈若涵摸到地上的銀戒,緊緊攥在手心,冰涼的金屬硌著皮肉,像兩柄鋒利的刀。
黑暗中,她聽見顧晏辰的聲音從遠處傳來,混著槍聲和人群的尖叫:“鐘樓見——帶著你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