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時光,在萬載石心中本不過一道淺刻。
這十年里,綃每一次踏上這片山巔的速度,似乎都多帶了三分沉重無形的風,
每一次停留間隙間抽走的空隙,也愈來愈深,宛如在彼此之間悄然鑿出了時光的斷層。
起初尚如過往,帶著初為人師的些許雀躍與無奈。
“那孩子……笨是笨了些,”
早春寒峭的黃昏,綃掠過我身前積雪尚存的巖壁,霜色法袍邊緣被風吹起一個角。
他站在慣常倚靠的那處巖棱旁,指尖習慣性地捻著法袍上凝結的細小冰晶,聲音里有種不自覺的柔和,
“一本最基礎的《引氣歸元訣》,旁人三月可達的氣感,他生生耗了半年……
我有時看他對著玉簡一遍遍死磕,額頭都憋出汗,又不敢大聲喘氣的樣子……”
我能感知到那一縷投向遠方的意識帶著溫暖的笑意,像是在回想什么可愛的小獸。
那是我熟悉的、屬于最初的綃的溫度。
“……可偏偏這份笨拙和倔勁兒……”
他話鋒一轉,帶著一絲哭笑不得的憐意,
“像極了你當初硬扛那三道天雷,悶頭不說話的傻樣子。石頭,”
他的意識輕輕拂過我的軀殼,如同微涼的露水,
“你說,這算不算緣分?”
那時,山頂的寒風卷過我們之間,似乎還帶著幾分舊時的味道。
漸次,他口中的寒水日益占據更多篇幅。
少年破碎的經脈被他以化神之力日夜溫養梳理的艱辛;
初次引動一絲微弱駁雜靈氣時激動得打翻了聚靈玉盤,還被他暗中渡去的本命靈力燙了手心的小事故;
寒水面對其他天資卓絕的內門弟子那如幼獸炸毛般不肯低頭的沉默抗爭……
每一次講述,內容依舊鮮活,甚至帶著老父般的欣慰,連他提及云渺宮其他瑣事時那股揮之不去的寒意也似乎消散了些許。
但那意識穿云而來的方向,核心的位置卻在悄無聲息地轉移——
它更多地盤踞在“云渺宮主峰西南角那座小聽松苑”,寒水日復一日苦修、打翻玉盤、倔強挺直的小背影上,而非此峰與這塊石頭。
他開始遺忘一些東西。
那些他曾執意帶來與我分享的細小瑣碎,逐漸消失在每一次的會面。
那記載著“我的老祖宗”的《九岳元石志》,早已不知在哪個角落蒙塵;
他曾絮絮叨叨描繪過的山下萬仙城新奇百怪的煙火氣味,再未聽他提及;,
甚至,他埋在我身畔雪地里、精心藏好的那幾壇百八十年霜華凝露,壇口積塵落雪,封印上的冰靈力紋路也悄然黯淡了幾分,如同被遺忘的諾言正在褪色。
那壇陳釀,本該屬于我和他化形后的一個共飲雪夜的約定。
最后一次談及自身,是在五年前一個暮色蒼茫的雪后。
他立在崖邊,霜袍幾乎與山嵐融為一體,聲音里帶著一種難以排遣的倦怠:
“…前殿那些老東西們又吵了一輪…說宮庫里的寒魄髓石消耗太大…呵…”
一聲極淡、幾乎被風雪吞沒的冷嗤,
“說到底,不過是憂心我用宮里的資源,養了他們眼中的…‘廢料’。”
‘廢料’二字輕輕吐出,帶著化神尊者冰冷的殺伐之意,竟引得周遭飄落的細小雪花瞬間凝滯了一瞬。
他頓了頓,目光投向深不見底的云海,半晌,才又低低地說了一句,更像是在說服自己:
“…資源,我用自己的份額補便是。不過多煉幾爐丹…多耗些心力…”
那之后,“資源”“丹藥”“份額”“心力”……這些帶著沉重枷鎖的字眼,竟成了他言語里關于自身境況的最后印記。
往后來,再也沒聽他提起半分屬于清徽真人得意弟子——
那個曾經如冰魄般璀璨飛揚、在月下偷埋靈釀的綃尊者——的生活點滴。
他變得越來越像云渺宮主峰上那座終年不動的寒玄冰雕。
一次比一次更短的停留間,帶來的只有寒水——
寒水經脈修復的細微進展,
寒水新學會的一道基礎法訣,
寒水偷偷跑去后山冰泉試圖抓魚給他補身子卻凍得嘴唇發紫的傻事,
寒水又在比試臺上被更弱的對手意外打翻在地卻咬牙不肯認輸的模樣……
十年時間,那個在冰藍靈力包裹下渾身浴血、蜷縮沉睡的脆弱身影,
在綃不厭其煩、一遍又一遍帶著溫度的描述中,漸漸拼湊成一個清晰的人形輪廓:
個子高了,眉眼長開了些,眼睛里總帶著一股不服輸的勁頭,像荒野里挨過凍雪仍要挺直腰桿的小狼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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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那個深秋。
山風凜冽如刀,天空是一種壓抑的鉛灰色。
云渺宮的禁制光幕比往日更顯凝重。
綃的身影出現得異常匆忙,他的霜袍衣擺被某種凌厲的氣機撕裂了一小截,
破損的邊緣還纏繞著尚未完全散去的、帶著濃郁腥煞氣的暗紅靈力殘余。
他身旁,空間微微波動,一道單薄的身影顯化出來。
正是寒水。
少年確實長開了不少,已及綃肩膀高。
褪去了大部分的稚氣,瘦削的臉頰線條顯得很硬朗,一雙眼睛黑白分明,透著比山泉更清的冷冽感,
只是眼底深處那抹被世事過早磨礪出的鋒利和沉郁,比十年前初遇時更深。
他穿著一身略顯寬大的普通灰藍色外門弟子練功服,緊緊抿著唇,臉頰上有一道不算深但異常新鮮的擦傷,滲著血珠。
一只手臂不自然地垂著,顯然受了不輕的傷,衣袖上染著同樣暗沉的血跡和那股令人作嘔的腥煞氣。
綃的臉色很冷,萬年不化的冰峰仿佛又凍厚了三丈。
他看也沒看身后的弟子,徑直走到我身側那道最深的裂縫旁,習慣性地盤膝坐了下來。
寒水則默默走到另一側,與我保持著幾步的距離,靠著一塊冰冷的矮巖坐下,微微喘息著,垂著眼睫處理自己手臂的傷。
“……幾個天樞峰的內門‘精英’,仗著修為,又在后山試煉谷截道搶奪寒水采到的冰魄草。”
綃的聲音如同凍透的玄冰,每一個字都帶著徹骨的寒氣,
“老規矩,單打獨斗生死不論…哼,‘不論’到他吳老鬼的寶貝侄兒頭上,便要臉都不要了!”
一股磅礴卻竭力壓抑的怒氣如同寒流席卷,震得他身畔幾塊細小的凍霜簌簌碎裂跌落。
寒水處理傷口的手頓了一下,又極快地用扯下的干凈布條纏好,動作利落沉默,頭始終沒抬。
只有那微微顫抖的指尖泄露了他心底的驚濤駭浪。
綃深吸一口氣,那凜冽的怒意才稍稍壓抑下去,冰藍色的眼眸深處掠過一絲極淡、卻也極深的疲憊。
他側過臉,疲憊地靠在我冰涼的巖壁上,閉了閉眼。
“師傅…累了吧?”
一個很輕的聲音響起,帶著少年剛變聲期特有的沙啞,小心翼翼地打破了沉默。
是寒水。
他從腰間一個粗布縫制的簡陋小袋里,摸索著掏出一個用厚實油紙裹了好幾層的小包。
他動作有些笨拙地解開纏繞的細繩,一層層揭開油紙。里面躺著的,竟然是幾塊顏色微暗、邊緣烤得有些焦糊的
……點心?
形狀歪歪扭扭,透著一種生手嘗試的笨拙。
他捧著油紙包,走到綃面前,離我只有咫尺之遙。
那小心翼翼、獻寶似的姿勢和他繃緊的下頜線條形成一種矛盾的張力。
“剛出爐還熱著…用的…是后山新結的那顆冰晶棗磨的粉……
我試了好多次…
甜的…”
他聲音不高,語速偏快,努力想表達清楚,卻又帶著一種怕被拒絕的緊張。
綃睜開眼,看到油紙包里的東西愣了一瞬。
眼底深處那厚重的冰層,似乎被這縷笨拙升起的微弱熱氣蒸軟了一個小角。
他伸出一根冰玉般的手指,捻起一塊最小的、烤得焦糊最少的棗泥餅。
指尖觸碰到食物的微末溫熱。
他的動作帶著不易察覺的珍視,小心地拂去上面一點沾著的炭灰,放到鼻尖,極其輕微地嗅了一下——
仿佛那不是一塊粗糙的點心,而是某種世間罕見的靈珍。
微黃的碎屑無聲落下,濺落在冰冷灰黑的石面上,尤為刺眼。
寒水緊繃的身體在綃捻起餅的那一刻,不易察覺地微微松垮了些許。
他的目光從師傅身上移開,落在我粗礪布滿風霜的巖石軀干上,似乎是第一次如此認真而大膽地打量我。
少年的眼神專注而帶著孩童般的不解疑惑,掃過我身上的溝壑,最終落在了那道最深、曾經硬生生吞噬了三道滅世雷霆的猙獰傷口上——
那里,即使在十年后,依舊殘留著當年焦黑的烙印和一絲微弱流淌、恍如巖漿冷卻后的暗金紋理,在深秋黯淡的光線下隱隱波動。
一種陌生的、被注視的感覺驟然攫住了我。
如同沉睡萬年的夢被驚醒。
寒水仿佛感應到了什么,他猶豫了一下,竟緩緩地伸出手,帶著少年特有的好奇和一種近乎懵懂的探知欲,
那只剛剛纏好布條的手掌,直直伸向我那道布滿焦痕、深不見底的創口!
不是綃指尖撫過時那種依戀般的微涼觸感。
這是一種全然不同的,粗糙、溫熱、帶著微弱痛感與生命搏動氣息的觸碰!
石頭無聲,意念卻在感知的剎那爆裂!
那如同沉睡了千萬載、被小心翼翼掩藏在巖層地幔最底層的意志核心,被這突如其來的莽撞觸碰狠狠扎破!
一種難以言喻的、尖銳而狂涌的排斥瞬間席卷了每一寸冰冷的石體!
仿佛最古老最私密的領地被強行闖入!
本能的反抗意念如同被激怒的火山熔巖,試圖翻滾咆哮著將這冒犯驅逐!
“別碰!”
就在那只年輕的手即將觸碰到焦痕深處流淌的那縷暗金紋路時,一聲冰冷斷喝驟然截斷了他的動作。
綃不知何時已坐直了身體。
他目光銳利如冰錐,射在寒水伸出的那只手腕上,無形的寒意如有實質般凍住了少年周遭寸許的空氣。
他手中那塊僅咬了一小口的焦黃棗泥餅,瞬間被一層堅冰覆蓋,凍成了淡黃的冰坨。
寒水的手懸停在離巖壁焦痕尚有半寸之處,整個人如同被凍僵,驚愕地看著師傅。
那探尋的神情凝固在臉上,眼底深處那縷孩童般的純凈好奇瞬間被困惑和一絲受傷取代。
“這道裂痕深處……”
綃的聲音比寒風刮過鐵器更冷硬,冰藍的眼底沒有任何波瀾,
“殘存著九天玄雷至兇至戾的毀滅氣息,以你如今這點微末功力,沾上一絲便是神魂俱滅的下場!”
他語速極快,每一個字都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和冰冷的警告。
寒水渾身一顫,仿佛被無形的鞭子抽了一下,猛地縮回手,下意識地背到身后,臉色瞬間比風雪更白。
“弟子…弟子莽撞!”
他垂下頭,聲音干澀,帶著認錯的惶恐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羞恥。
綃不再看他。他揮手,一股柔和的冰藍靈力無聲地卷起寒水:
“走了,宮里有急務。”
那少年單薄的身影在他強大法力的裹挾下,如同風中落葉,連一絲反抗的念頭都生不出,瞬間消失在濃厚的霧氣和翻涌的禁制靈光之中。
山頂空余寒風呼嘯。
只留下我,那道最深沉的焦痕深處,那縷暗金色的雷紋如同受到某種強烈情緒的刺激,在灰暗的光線下不受控制地猛然亮起一瞬!
光芒刺目,隨即又仿佛耗盡了力量般迅速黯淡下去,只留下更深的幽暗,與那道焦黑猙獰的裂口融為一體。
風雪像是從未被人蹤驚擾,再一次毫無憐憫地落滿山巔。
那道為我擋過天雷的裂縫,如同一個沉默而痛苦的容器,不知不覺間,竟被無形的、來自于另一個方向的朔風,日復一日地刮進了厚厚一層冰冷的碎雪。
那積雪凍得堅硬,表面覆著一層滑膩的暗藍冰殼。在深秋午后慘淡的光線下,這片凍雪反射出一種奇特而刺眼的光澤——
竟像極了綃那萬年不化的霜雪長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