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階。
階階血淚碎白骨。
當最后一滴混著泥塵與碎金的暗紅砸落在玉髓階頂端的血泊里時,林硯的指尖終于觸到了那具冰冷傀儡繡著金絲鳳羽的袍裾。
沒有溫度,只有金屬般的寒意透過指尖直刺骨髓。他拖著半邊身子幾乎碎裂的殘軀,掙扎著,用盡最后一絲如同淬火頑石般的意志,將那具眉心墨蝶閃爍、死寂如同萬古冰原的軀殼,死死攬入臂彎。
高臺上的寒水,早已失去耐心。
他欣賞完了那漫長而殘酷的登頂之舞,如同剝開糖衣后對果核失去興趣的孩童。
眼底的瘋狂與戲謔被一種徹底的厭倦覆蓋。
他隨手一擺,像是在驅趕一只煩人的飛蠅,聲音冰冷得不含一絲波瀾:
“滾吧。垃圾,就該和垃圾一起消失。”
沒有追殺,沒有羞辱。是連看一眼都嫌污了視野的極端鄙棄。
林硯抱著冰冷的傀儡,再未抬頭看過高臺一眼。
他背著那片由喧囂殺戮編織的血色地獄,頂著鋪天蓋地的魔焰與嘶嚎,一步一步,走下那片曾染透他每一寸骨血的三千玉階。
所過之處,狂暴的魔兵竟自動避開一條血路,不是畏懼,是更為刺骨的漠視。
仿佛他真的只是一團會移動的、散發著腐臭氣息的塵埃,根本不值得揮動屠刀。
他消失在了那片翻騰的濁世血火之外。
無人知曉他帶著他去往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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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流逝,如同血海沉淀下的淤泥,厚重、無聲。
大玄皇朝腹地,承天都。
這座匯聚仙界九五至尊氣運的煌煌巨城,原本應是四海升平、仙凡共樂的象征。
此刻卻淪為人間鬼蜮。
天穹仿佛被一只無形巨手撕裂,常年籠罩著一種污濁壓抑的鉛灰色。
不是自然的云,更像是蒸騰到高空、又被無形怨念凍結的億萬生靈血氣!
粘稠的血色“雨幕”終年不休地垂落,在地上聚成暗紅色的黏稠泥沼。
昔日璀璨的瓊樓玉宇被浸透、蝕穿,坍塌成一座座扭曲怪誕的骸骨廢墟。
街道上流淌的已非河水,是暗紅色、泛著油脂般詭異光澤的血河。
河面上漂浮著腫脹潰爛、形態各異的浮尸殘骸。
空氣濃稠得令人窒息,呼吸間盡是腥甜的鐵銹味、內臟腐壞的熱氣以及一種深入骨髓的、屬于極度絕望的硫磺惡臭。
死亡的寂靜統治著一切。
偶爾從深巷斷垣間傳來的,不是活物的喘息,是啃噬骨肉的細碎咀嚼聲,是殘魂在夜風中的尖嘯哭嚎,是怨念凝結成的無形魔物穿梭帶起的陰冷氣流。
就在這血色泥濘的廢墟深處,矗立著一座怪誕到極致的“王座”。
那是用無數扭曲驚恐的頭骨壘砌而成的基座,高聳如山巒!
顱骨間隙還淌著新鮮的黑血,空洞的眼眶齊齊朝著某個方向凝視。
基座頂端,端坐著那具由玉綃傀儡構成的“神像”。
眉心墨玉蝶印死寂地亮著,霜雪長發被梳理得一絲不茍,披散在潔凈華美的月色長袍之上。
空洞的冰藍眼眸穿透污濁的血幕,無神地“俯視”著這片由他的石頭親手染成的混沌。
王座下方血沼里,一道身影正進行著一場曠日持久、儀式般精確到殘酷的“工程”
是寒水。
他尚未死去,或者說,他的死亡被無限期地延長、解構。
一具近乎完美的男性身軀被無數根細若發絲、卻閃爍著詭異烏金光澤的鎖鏈凌空懸吊著。
每一根鎖鏈都深深穿透他的肌肉、骨骼,甚至連接著他最細微的神經束。
他的皮膚已近乎完全剝離,僅剩下暗紅色的肌理和淺黃色的脂肪層,如同被剝開了所有偽裝的真相,赤裸地暴露在污濁的血光下。
無數根扭曲如蛇的暗紅晶絲從血沼深處探出,貪婪地纏繞、吮吸著他每一寸傷口滲出的生命力,同時又將劇痛和絕望源源不斷地灌回他的靈魂深處。
每一次晶絲的吮吸蠕動,都引發他全身神經抽搐似的劇烈痙攣。
那張昔日俊朗英挺的臉龐,早已失去輪廓,只剩下一片模糊蠕動的血肉坑洼,
唯有兩只眼球因極致的痛苦向外夸張地凸起,上面布滿了爆裂的血絲,死死瞪著高空血幕深處,卻倒映不出任何景象,只有無盡的痛苦深淵。
他甚至無法發出任何像樣的尖叫,喉嚨被更為纖細的晶絲貫穿,只剩下破風箱般“嗬…嗬…”的無意識嘶氣。
在這血腥煉獄的核心,一座由敵人枯骨堆成的小丘上。
林硯背對著那具痛苦的“作品”與傀儡的“神像”,正做著另一件與周圍毀滅氣息格格不入的、極盡輕柔的事。
他半跪著,身前攤開一塊用敵人相對干凈些的里襯臨時拼湊的布巾。
布巾上放著一柄巴掌大小、邊緣已被磨得圓潤、顯然被他隨身攜帶珍藏了不知多久的青色小玉梳。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一縷從傀儡肩上滑落的、沾染了點點凝固血漿污漬的霜雪長發,動作輕柔得如同捧著初生的嬰兒。
他用那柄小玉梳,無比專注、極其緩慢地梳理著那縷長發。
一下,又一下。
梳齒緩緩穿過冰絲般的發束,拂下幾點細小的、凍結的血痂。
他的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仿佛在擦拭世間最易碎的珍寶。
每一次梳齒滑落,都帶著一種能將狂怒血海撫平的沉靜力量。
布滿血跡和深刻疲倦的臉上,此時竟呈現出一種奇異的、接近平靜的專注與……溫柔?
那縷長發在他手中漸漸恢復了本應如月光流淌的光澤,被他攏起,輕輕、妥帖地放回傀儡冰冷的肩后。
梳齒的每一次劃過,都像是在撫平萬載時光里堆積的塵埃與傷痕。
他攏起最后一縷被理順的霜發,指腹撫過那冰涼的緞面發絲,動作輕柔得如同觸碰一片將融未融的初雪。
他終于起身。
沾滿血污和泥濘的布靴踩踏在粘稠的、暗紅如腐肉的泥沼上。
沒有回頭再看那具懸在痛苦深淵邊緣、仍在晶絲吸吮下抽搐翻滾的皮肉骨架。
亦無半分停留于那端坐骨山血海王座之上、眉心蝶印冰冷閃爍的傀儡神祇。
他的身影,筆直地穿透了這片由絕望血肉澆筑而成的森羅鬼蜮。
污濁的血雨落在他頭頂、肩胛,旋即被一股無形的、源自磐石本源的沉重氣息蒸發或彈開,
在污濁的衣衫上留下道道淡去的濕痕,卻無法徹底浸透那身承載了萬載執念的靛青衣衫。
無聲無息,如同礁石分開了血色的海水。
血沼盡頭,是唯一一塊未被徹底浸染的“凈土”。
一方三尺見方的、不知是何材質、竟能在無盡污血侵蝕下依舊保持溫潤原色的圓形玉臺。
玉臺平滑如鏡,倒映著上空永無休止的污濁血幕,也倒映著林硯行至近前的、模糊而孤獨的身影。
他在玉臺前站定,沒有停頓,緩緩屈膝,如同最虔誠的信徒謁見神壇。
右膝重重跪在那溫潤的玉面上,發出沉悶的一聲“咚”。
整個混亂血腥、魔物哀嚎的世界仿佛被這沉重的一跪壓得凝滯了一瞬。
風卷著裹挾血腥硫磺的氣息刮過,卷動他身上破碎染血的靛青衣衫。
林硯深深低下頭。墨色的發絲垂落下來,遮蔽了他眼中可能殘留的最后一絲波瀾。
他雙臂伸出,以一種不容置疑、卻又帶著無盡空洞悲涼的姿態,將始終抱在懷中、用身體小心隔絕了漫天污穢的冰冷傀儡軀殼,輕輕放回了那尊冰冷的玉臺中央。
霜雪的長發如月華流淌,重新鋪散在冰冷的玉面上。
眉心那只墨玉雕刻般的蝴蝶印記,在血幕映照下泛著死寂幽光。
他終于放開了手。
那具自他登上三千血階起就未曾離開過他懷抱的冰冷軀殼,重新獨自躺在了這片由他親手毀滅的天地中央。
林硯保持著單膝跪地的姿勢,一動不動。
他緩緩抬起那曾撕碎神魔、沾滿污血碎骨的手。
掌紋幾乎被血痂與泥垢填平。
他低下頭,嘴唇無聲翕動,對著掌心緩緩呵出一口溫熱、卻沉重如同嘆息的寒氣。
這口微薄的熱氣呵出,便如同耗盡了維系這具強大殘軀的最后一絲生命火焰。
他整個人仿佛瞬間被抽空了支撐萬載歲月的脊梁,那挺直的腰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坍塌下去。
頭顱深深埋下,幾乎要碰觸到自己同樣污濁的膝蓋。最終,額頭抵住了冰冷光滑的玉面。
像一顆被風雪吹打到極致的野草,在耗盡所有生機后,終于安靜地垂下了它的葉片。
無聲無息。只留下一個凝固的、跪伏在玉臺邊沿的、如同最卑微的守護者般的背影。
而他的前方,霜發如雪鋪陳的冰冷玉臺上方——
那片終年流淌著污濁血漿的厚重天幕邊緣,極其突兀地、毫無征兆地裂開了一道微小卻異常清晰的罅隙!
一線近乎透明、純凈得不含一絲雜質的、真正的天光,如同一柄來自九霄云外的寒冰細劍,自裂痕中無聲刺落!
恰巧,不偏不倚。
直直地穿過林硯俯身低頭后露出的、那微微向前伸出的掌心——
穿透了他掌中凝聚的那一口微末、滾燙、卻空無一物的氣息。
一線天光落空,靜靜刺入冰冷玉盞之中。
光柱凝霜。
雪屑紛揚而落,尚未觸及傀儡冰冷的霜發,便盡數碎散、湮滅。
只余玉盞中一片空茫澄澈的光。
照徹一地碎雪殘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