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嵐路77號,舊紡織廠改造公寓。
它像一頭被時代遺棄的鋼鐵巨獸,沉默地蟄伏在嵐城日漸荒涼的西郊邊緣。
林硯站在馬路對面,隔著一條狹窄的、泛著油污和食物殘渣混合氣味的小巷,打量著這棟建筑。
灰撲撲的水泥外墻爬滿了深綠色的爬山虎,在深秋的風里瑟縮著。
窗戶大多蒙塵,不少玻璃碎裂,用木板或塑料布潦草地釘著。
整棟樓透著一股被遺忘的、衰敗的孤寂感。
與遠處市中心那些光鮮亮麗、直插云霄的玻璃幕墻大廈相比,這里像是被時光按下了暫停鍵,凝固在某個灰暗的舊日片段里。
然而,就在這棟死氣沉沉的公寓樓下,卻詭異地延伸出一條異常熱鬧、充滿煙火氣的“小吃街”。
狹窄的巷子兩側擠滿了簡陋的攤位。
劣質彩條塑料布搭成的棚子下,爐火熊熊,油煙滾滾。
爆炒肥腸的濃烈辛香、滾油煎炸土豆條的焦脆咸香、蒸籠里糯米雞的荷葉清香、還有不知名鹵味的厚重醬香……
各種霸道的氣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極具侵略性的洪流,蠻橫地沖撞著林硯的感官。他微微蹙眉。
這氣味……過于濃烈,過于……鮮活。
與仙山清冷的靈氣、血沼腐臭的腥氣截然不同。
一種屬于凡俗、屬于掙扎求生、屬于滾燙生命的味道。
“林哥!林哥!聞到沒!爆炒肥腸!香吧!”
識海里,張毅澤的聲音立刻興奮起來,伴隨著虛擬瓜子殼的碎裂聲,
“以前我來勘察,總得在這兒整一碗!配上隔壁攤的糯米酒!嘖!那叫一個絕!可惜你現在吃不著……哎?等等!林哥!你干嘛去?!”
林硯的腳步,被一股奇異的、帶著清甜米香和微醺酒氣的味道牽引著,不由自主地偏離了通往公寓正門的方向,拐進了這條喧囂的小巷。
一個頭發(fā)花白、系著油膩圍裙的阿婆正坐在小板凳上,守著一個小炭爐。
爐上溫著一個黑陶小壇,壇口氤氳著白氣,散發(fā)出誘人的甜香。旁邊擺著幾個粗瓷小碗。
“糯米酒!自家釀的!甜得很!小伙子,來一碗暖暖身子?”
阿婆抬起頭,臉上溝壑縱橫,笑容卻樸實熱情。
林硯沉默地停在攤前。那壇中飄出的氣息,清冽中帶著一絲發(fā)酵后的醇厚。
他掏出幾張皺巴巴的紙幣(張毅澤錢包里的零錢),遞過去。
阿婆麻利地倒了一小碗。渾濁的米白色液體,飄著幾粒飽滿的糯米粒。
林硯接過,學著旁邊人的樣子,仰頭喝了一口。
清甜!溫潤!一股暖流順著喉嚨滑下,瞬間驅散了深秋的寒意。
緊接著,一絲極淡卻清晰的酒意升騰起來,如同微弱的火苗,在冰冷的磐石核心輕輕舔舐了一下。很奇特的感受。
“好喝吧?”阿婆笑呵呵地問。
林硯點了點頭,目光卻落在阿婆身后那棟破敗的公寓樓上:
“那棟樓……住的人多嗎?”
“唉!”阿婆嘆了口氣,用圍裙擦了擦手,
“早些年還行,廠子還在的時候,熱鬧著呢!后來廠子倒了,搬走的搬走,剩下的……都是些念舊的、或者圖便宜的老街坊了。”
她壓低了聲音,朝公寓樓努努嘴,
“喏,就那家,頂樓靠西邊那戶,劉阿婆家!她家……唉,也是造孽!”
“造孽?”林硯又抿了一口糯米酒,動作自然得仿佛喝過千八百遍。
“可不是嘛!”阿婆打開了話匣子,
“老劉家搬來那會兒,還是廠子紅火的時候呢!
兩口子帶倆雙胞胎小子!多好的日子!可后來……
嘖嘖,天天吵!摔盆砸碗的!那男人……不是個東西!喝醉了就打老婆孩子!
后來……后來就出事了!”
阿婆的聲音更低,帶著一絲神秘和唏噓:“那天……也是深秋,天陰沉沉的。倆小子在樓下玩……就那!”
她指了指公寓樓前一小塊空地上幾個銹跡斑斑的健身器材,
“突然!樓上……砰!一聲巨響!一個人影掉下來!正砸在……正砸在大兒子身上!血……流了一地啊!”
她搖搖頭,臉上露出不忍:“那男人……跳樓了!把自己親兒子……活活砸死了!
小的那個……當時就在旁邊,嚇傻了!后來……唉,劉阿婆帶著小孫子搬走了幾年,前兩年才又搬回來……說是便宜,也……也念著老地方吧?
可那房子……邪性啊!誰住誰知道!”
雙胞胎?跳樓?砸死?
林硯握著粗瓷碗的手指微微收緊。
冰冷的信息碎片,與識海中張毅澤一次次離奇的死亡隱隱重疊。
“林哥!聽見沒!我就說那地方邪門!那劉阿婆看著可憐,可她那房子……是兇宅啊!死過人的!還是那種死法!”
張毅澤的聲音帶著后怕,“怪不得我每次去勘察,都覺得……陰風陣陣!好像有雙眼睛在暗處盯著我!”
月先生:【信息同步:嵐城舊案檔案(加密級)調取中……
關鍵詞:青嵐路77號,墜樓,雙胞胎。權限不足,部分信息模糊化處理。
事件概要:十五年前,住戶張建國(男,42歲)酒后墜樓,當場死亡。其長子張強(8歲)被砸中,送醫(yī)途中死亡。次子張勇(8歲)幸存。
定性:意外墜樓。無他殺證據。】
意外?
林硯放下空碗,將紙幣放在攤位上,對阿婆微微頷首,轉身走向那棟如同巨獸般沉默的公寓樓入口。
冰冷的鐵門銹跡斑斑,虛掩著,里面是濃得化不開的陰影。
推開沉重的鐵門,一股混合著灰塵、霉味、以及某種難以言喻的陳舊氣息撲面而來。
樓道里光線昏暗,只有幾盞接觸不良的聲控燈在頭頂忽明忽滅,發(fā)出滋滋的電流聲。
墻壁斑駁,貼著早已褪色卷邊的各種小廣告。
空氣仿佛凝固了,帶著一股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壓抑感。
“林哥!小心點!這破樓道邪門得很!”
張毅澤的聲音在識海里響起,帶著緊張,
“我第一次來就差點迷路!樓梯和消防門設計得跟迷宮似的!開發(fā)商腦子被驢踢了!”
林硯踏上樓梯。
臺階是粗糙的水泥,邊緣磨損嚴重。
扶手是冰冷的鐵管,銹跡斑斑。
他一層一層往上走,腳步聲在空曠死寂的樓道里回響,顯得格外清晰。
果然如張毅澤所說,這棟樓的內部結構極其混亂。
樓梯并非直上直下,而是在拐角處經常出現岔路,連接著不同方向的消防通道門。
有些門緊閉著,有些虛掩著,露出后面黑洞洞的、不知通往何處的空間。
消防通道門上的樓層標識牌,有的清晰,有的模糊不清,有的甚至被撕掉或涂改。
“左轉!林哥!不對!剛才那個門是通往三單元西側的!這邊才是上四樓的!”
張毅澤在識海里急得直跳腳,
“你看那門牌!媽的!誰把‘4F’涂成‘1F’了?!這破物業(yè)!”
【右轉三十度,前行十五步,推開右側標有‘安全出口’字樣的防火門。】
月先生冷靜的電子音提供著精準導航,
【該門連接四樓至五樓的過渡平臺。
注意,平臺西側消防門通往五單元走廊,非目標路徑。
需再次左轉,沿平臺東側上行階梯……”】
林硯依言而行。
他腳步沉穩(wěn),磐石般的意志讓他無視了這混亂空間帶來的方向錯亂感。
但每一次推開冰冷的防火門,每一次踏入一條未知的、光線昏暗的走廊,都仿佛踏入一個短暫的、令人不安的異度空間。
空氣更加渾濁,霉味更重,甚至能聽到墻壁深處隱約傳來的、如同嘆息般的風聲。
“咔嚓咔嚓……”
張毅澤的嗑瓜子聲在緊張中顯得格外響亮,
“林哥!你感覺到了沒?這地方……哪里都不對!每次走在這里,我都覺得頭暈!好像……空間在扭曲?”
月先生:【環(huán)境掃描:空間結構存在多處非標準幾何連接,存在視覺誤導點十七處。
能量讀數:微弱異常波動,來源不明。
建議:保持警惕。】
終于,在推開一扇標著模糊“5F”字樣的沉重防火門后,林硯站在了一條相對“正常”的走廊上。
走廊兩側是緊閉的住戶門,門牌號大多模糊不清。空氣依舊沉悶,但至少有了明確的方向感。
“501!501!就是最里面那間!”
張毅澤的聲音帶著一絲抵達終點的疲憊和更深的緊張,
“林哥!鑰匙!鑰匙在右邊褲兜里!銀色的那把!”
林硯掏出鑰匙,插入鎖孔。
冰冷的金屬摩擦聲在寂靜的走廊里格外刺耳。
咔噠。門開了。
一股更加濃重的、混合著灰塵、霉味、以及某種陳舊木質家具氣息的味道涌了出來。
林硯邁步走了進去。然后,他頓住了腳步。
眼前的景象,讓磐石般沉寂的心緒也泛起了一絲微瀾。客廳。
一個巨大的、近乎完美的圓形客廳。直徑約莫七八米。
墻壁被粉刷成一種極其陳舊的米黃色,此刻已布滿污漬和裂紋。
沒有任何棱角,沒有任何隔斷,就是一個純粹的圓。
地面鋪著早已磨損褪色的老式水磨石地磚,同樣以圓心為中心,鋪成放射狀的同心圓圖案。正對著大門的圓弧墻壁上,開著一扇巨大的、半圓形的落地窗,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和遠處荒涼的廠區(qū)輪廓。
窗框也是圓弧形的,與整個空間融為一體。
整個客廳空蕩蕩的,沒有任何家具。
只有圓心位置的地面上,殘留著一圈深色的、仿佛曾經放置過大型圓形物體的印記。
光線從巨大的半圓窗透進來,在空曠的圓形地面上投下慘淡的光斑,更顯得整個空間空曠、詭異。
“臥槽!臥槽!臥槽!”
張毅澤在識海里爆發(fā)出三連驚嘆,
“每次來!每次都被這客廳震住!這他媽是給人住的嗎?!
這設計師是圓規(guī)成精了吧?!這弧度!這比例!強迫癥看了都得當場去世!”
林硯的目光緩緩掃過這巨大的圓形空間。
一種極其細微的、源于磐石本源的感知在波動。
這空間……不僅僅是形狀怪異。
“林哥!別愣著!往里走!看臥室!更絕!”
張毅澤催促道,聲音里帶著一種“見證奇跡”的荒誕感。
林硯依言,沿著圓弧形的墻壁,走向客廳深處。
圓形空間的邊緣,均勻分布著三扇門。
每一扇門,也都是標準的半圓形拱門。
他推開第一扇門。臥室。
一個……半圓形的臥室。空間不大,約莫十平米。
墻壁同樣是圓弧形,與客廳的圓完美契合。
一張極其簡陋的單人床緊貼著弧形的墻壁擺放,床的形狀也被迫扭曲成微微的弧形。
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窗戶也是一個小小的半圓形,開在弧頂位置,透進微弱的光線。
整個房間給人一種被強行塞進一個圓球切面的逼仄和怪異感。
第二間臥室,幾乎一模一樣。半圓形,弧形床,小圓窗。壓抑,扭曲。
“看到了吧?林哥!”
張毅澤的聲音充滿了吐槽欲,
“三間臥室!全是這種鬼樣子!跟三個被啃了一口的月餅似的!擠在客廳這個大圓盤子邊上!
這他媽是人設計的房子?!我當年拿到圖紙就傻眼了!這結構……
根本沒法住人!怪不得劉阿婆要翻修!這地方……待久了不瘋才怪!”
林硯沉默地站在第二間臥室門口。
他的目光掃過那緊貼弧形墻壁的床鋪,掃過那小小的半圓窗。
三個半圓……環(huán)繞著一個巨大的圓……一種極其模糊的、如同隔著厚重水霧的輪廓感,在他意識深處一閃而逝。
是這詭異的空間結構影響了感知?還是……
“林哥!林哥!還有衛(wèi)生間和廚房呢!更奇葩!”
張毅澤還在喋喋不休,
“衛(wèi)生間也是半圓的!馬桶都得斜著放!廚房……哎?廚房門呢?”
林硯的目光投向客廳深處,圓形墻壁的另一側。
那里,本該是廚房和衛(wèi)生間的位置,卻只有一扇緊閉的、看起來像是臥室門的普通木門。
“不對啊!”張毅澤疑惑道,
“圖紙上標注的廚房和衛(wèi)生間應該在那邊……那扇門……我記得好像是……雜物間?還是……劉阿婆小孫子的房間?”
月先生:【空間結構比對:目標戶型圖顯示,此處應為廚房及衛(wèi)生間入口。
檢測到未知空間結構改動。目標門牌:503室(劉桂芬戶)次臥(原設計為儲藏間)。】
林硯走到那扇普通的木門前。
門沒有上鎖。
他握住冰冷的黃銅門把手,輕輕一擰。
咔。門開了。
一股比客廳更加濃重、更加陰冷的、混合著灰塵和某種難以形容的陳舊氣息的風,猛地從門縫里撲了出來!
門內,一片漆黑。
不是沒有光線的黑暗。
是一種……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的、粘稠的、如同凝固墨汁般的……純粹的黑暗。
林硯站在門口,磐石般的身軀紋絲不動。
但他的瞳孔,在接觸到那片黑暗的瞬間,驟然收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