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歷52年,第七區像被世界遺忘的一口銹鐵棺材,釘在帝國版圖最邊緣的潰爛處。
街道是用碎混凝土和報廢車輛的殘骸拼湊的,裂縫里滋生出熒光色的苔蘚,每到夜晚就發出幽幽的綠光。
中央廣場上那臺老舊的凈水裝置十年前就停止了運轉,如今成了變異鳥類的巢穴。它的金屬外殼上爬滿血管狀的銹痕,出水口掛著幾具干癟的小尸體,不知是動物還是人類幼兒。
唯一的“商業街“是條堆滿廢鐵的隧道,商販們在報廢的磁懸浮列車車廂里營業。這里最先進的設備是幾個靠手搖發電的照明燈,電線外露的銅絲上時常蹦出火花,把顧客的防護服燙出焦痕。
可我總愛浸泡在那輪詭紅的太陽下。猩紅光暈像某種活物,順著毛孔鉆進皮膚,把窄巷、坍墻、連同伙伴們尖叫的笑聲,全腌制成半透明的血痂。淡紅色霧靄在空氣中浮游,宛如被撕碎的肺葉,我們五六個孩子就在這團腥氣里追逐一只干癟的足球,直到天穹上兩輪月亮彼此吞噬,蝕盡最后一線天光。
黑夜降臨時,防毒面具下傳來奶奶沙啞的呼喚,我拉著奶奶嶙峋的手腕往家走,她鱗片下的脈搏在我掌心微弱地跳動。她的防毒面具隨著蹣跚的步伐輕輕搖晃,呼吸管在黃昏中劃出斷續的弧線。路上散落著金屬碎片,有幾塊反射著暗紅的光,我認出是某個巡邏兵面具的殘骸。
“慢些...“奶奶的聲音從面具深處傳來,帶著液體晃動的雜音。
轉過最后一個街角時,血色殘陽籠罩著這棟三層灰樓,斑駁的墻面上爬滿枯死的藤蔓。每一扇窗戶都焊著菱格鐵絲網,玻璃上結著厚厚的塵垢。開裂的門廊臺階前,幾根扭曲的鐵欄桿像野獸利爪般刺向天空。
我蹲在銹鐵柵欄邊,指甲摳進鐵銹里。遠處終于浮出兩道剪影——父親提著那把卷刃的刀,暗黃污垢在刀口結成疥瘡;母親拎著銀色手術盒,黏液從盒縫滲出,拉出蛛絲般的細線。他們的防毒面具鏡片蒙著水霧,眼珠像泡在福爾馬林里的標本。
消毒噴霧的白煙嘶嘶作響。他們站在防護罩外刮蹭手套,脖頸上未褪盡的鱗片泛出青灰。我扒著柵欄問:“今天又殺了什么?“
他們總是沉默,只說你還小。
可我知道他們愛我。愛到我發病時嘶吼著啃咬床柱,他們用皮帶捆住我的手腕;愛到母親割下自己小臂內側最嫩的肉,塞進我牙關間混著血的唾液里。等我安靜下來,她會抱著我哭泣,說我是這個家唯一的希望。奶奶用汗餿的毛巾擦我額頭的膿皰,父親站在床邊,刀仍攥在手里,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他的目光死死鎖在我身上,仿佛只要一眨眼,我就會像那些霧里的影子一樣碎掉。防毒面具的排氣閥隨著他粗重的呼吸開合,脖頸上的鱗片在昏暗里泛著病態的暗青。刀尖微微發顫——那是他唯一泄露的恐懼。
“……還疼嗎?“他終于開口,聲音悶在面具里,像隔著一層銹鐵。
“我怎么了?“
街道上人影稀薄,所有戴著防毒面具的頭顱都低垂著,像被折斷頸骨的鳥。我纏著奶奶要面具,奶奶將我摟進懷里,干枯的手臂像藤蔓般纏住我的肩膀。她生滿鱗片的胸膛傳來腐朽與藥劑的混合氣息,防毒面具的呼吸管在我耳邊嘶嘶作響。“
“幺兒,你被注射疫苗,不需要戴。“她鱗片下的皺紋在抽搐,“那些沒打過針的人……“遠處傳來非人的嚎叫,她把我腦袋按進干癟的胸膛,“會從指甲縫里開始腐爛,最后變成追著自己尾巴吃的畜生。“
血色的黃昏里,奶奶總愛用她生著鱗片的手,摩挲大哥那張泛白的軍裝照。照片里,大哥的防毒面具擦得锃亮,帝國頒發的齒輪勛章在胸前冷冰冰地反著光。
奶奶突然攥住我的手腕,她枯枝般的手指在我的皮膚上刮出幾道血痕。那雙渾濁的眼睛透過防毒面具的霧化鏡片死死盯著我,聲音像是從生銹的通風管道里擠出來的:“幺兒,你得活成他的樣子...“
她的指甲深深掐進我的皮肉,我能感覺到溫熱的血順著她鱗片間的溝壑流下。墻上大哥的軍裝照在昏暗的燈光下泛著詭異的青色,勛章上的齒輪紋路仿佛在緩緩轉動。
“你大哥的血...“她的呼吸突然變得急促,面具的排氣閥噴出帶著鐵銹味的霧氣,話音未落,遠處突然傳來傳染者撕心裂肺的嚎叫,奶奶的手猛地一顫,指甲在我手上犁出更深的溝壑。
我疼得倒吸一口冷氣,卻看見她面具下滲出兩道渾濁的淚痕,正腐蝕著橡膠密封圈。“別學你奶奶...“她終于松開手,聲音突然輕得像飄落的灰燼,“這副...半人半鬼的模樣...“
可我記得大哥最后一次掀開面具的樣子——他的嘴角裂到耳根,新長的鰓狀器官在頸側一張一合。那天夜里,父親用那把卷刃的刀,親手切下了大哥長出鱗片的右手。
在大哥的遺像前,那盞長明燈的火苗終日搖曳,像一條永不饜足的舌頭,貪婪地舔舐著帝國頒發的“特級戰士“鐵牌。鐵牌表面被灼燒出焦黑的痕跡,邊緣處已經開始卷曲變形。
奶奶枯瘦的手指日日撫過相框的每一寸,她的動作虔誠得像在進行某種儀式。可那些渾濁的淚水總是不受控制地落下,在玻璃上蝕刻出一道道蜿蜒的痕跡。淚水滲入相框的縫隙,將里面的照片泡得發黃起皺。
“疫苗在你們血管里...“她的聲音突然變得異常清晰,每個字都像刀子般刻進我的耳膜,“所以你們必須活得夠久...久到能親眼看著...這個腐爛的世界..在我們尸骨上開出花來。“
她渾濁的眼珠轉向窗外。防護罩外,幾個長出額外肢體的黑影,正瘋狂撕扯著一具新鮮的尸體。
我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突然發現那具“尸體“的手指還在抽搐。它的防毒面具已經碎裂,露出半張熟悉的臉——是昨天還在街角賣腐爛鼠肉的老陳。他的嘴角撕裂到耳根,新生的尖牙正啃咬著自己變異的前肢,仿佛在品嘗某種美味。
奶奶猛地拉上窗簾,金屬掛鉤在軌道上刮出刺耳的聲響。
“別看。“她布滿鱗片的手掌覆在我眼前,卻遮不住那股腐爛的甜腥味從窗縫滲進來。樓下傳來父親歸來的腳步聲,他今天帶回的“獵物“似乎特別沉重,拖拽時在地板上留下一道黏稠的痕跡。
“去幫你爸消毒。“奶奶推了我一把,她的指甲在我袖口留下幾道淺淺的白痕。借著昏暗的燈光,我看見她鱗片下的皮膚正在不正常地抽搐,就像窗外那些傳染者的肌肉痙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