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腳步聲在黃昏的巷道里格外沉重，像是拖著什么巨大的獵物。我趴在窗口，看著他的身影從血色的霧靄中浮現——防毒面具的金屬濾網在夕陽下泛著銅銹般的光澤，防護服上沾滿了可疑的深色污漬，有些已經干涸成痂，有些還在緩慢地往下流淌，在地面上拖拽出一道黏稠的痕跡。

他的左手提著一個用油布包裹的長條狀物體，右手攥著一截斷裂的鐵鏈，鏈環上還掛著半片破碎的防毒面具濾芯。當他走近時，我聞到了那股熟悉的、混合著金屬腥氣和腐肉甜膩的氣味——那是“外面“的味道，是圍墻之外、輻射區深處的味道。

“幺兒。“他的聲音從面具深處傳來，帶著電子過濾器特有的失真，“過來。“

我跳下窗臺，赤腳踩在冰涼的水泥地上。媽媽從廚房探出頭，她戴著那副老舊的民用防毒面具，鏡片上凝結的水珠讓她的視線變得模糊不清。她手里捏著一塊發霉的合成蛋白塊，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帝國教育署的批文下來了。“他的聲音像砂紙摩擦著金屬濾網，從防毒面具深處傳來。

我踮腳去夠那把刀，刀柄包裹著某種深海變異生物的皮革，觸感如同浸泡在福爾馬林中的胎膜。當我的指尖碰到嵌在護手上的紅寶石時，它突然收縮了一下，像突然驚醒的瞳孔。

“它會認主。“父親蹲下來時，他防護服關節處的增壓閥發出嘶鳴，“就像學校會篩選它的孩子。“

他慢慢解開油布，露出里面那把閃著寒光的短刀——刀身只有我的小臂那么長，但曲線完美得像是一彎新月，刃口在昏暗的室內依然流動著冷冽的光。刀柄包裹著某種變異獸的皮革，上面布滿了細密的鱗狀紋路，末端鑲嵌著一顆暗紅色的寶石，在燈光下像是一只充血的眼球。

“八歲了。“他說，聲音里帶著我從未聽過的、近乎溫柔的嘶啞。他用戴著橡膠手套的手指輕輕撫過刀刃，指腹下的金屬發出細微的嗡鳴，“該有自己的刀了。“

父親的手套在刀柄上發出皮革摩擦的細響，當刀尖抵住我手時，金屬傳導的寒意順著皮膚爬滿全身。防毒面具的排氣閥隨著他的呼吸規律開合，將每個字都染上機械的嘶鳴：“知道為什么必須是你嗎？“

我的視線聚焦在刀刃上。雪白鋒利刀身映出窗外扭曲的景象：一個脊柱異化成弓形的黑影，正用增生出七根指節的雙手撕扯鐵絲網上的輻射鼠。老鼠的腹部鼓脹如氣球，隨著撕裂聲爆出熒綠色的內臟。

“世界正在經歷一場優雅的腐敗。“

父親的刀鋒偏轉十五度，讓我看清刃面上流動的暗紋——那是用隕鐵鍛造時自然形成的圖譜。“帝國學校是最后的離心機，能把血肉分離成燃料與殘渣。“

母親的防護靴撞翻了鋁制水壺，壺身在地面彈跳的聲音像垂死者的抽搐。她肘部補丁下露出的鱗片刮擦著門框，灑落一地珍珠母色的碎屑。“她連變異痛都沒經歷過！“她按在我肩上的手套滲出淡黃色組織液，將我的襯衣腐蝕出蜂窩狀的孔洞。

父親突然用刀尖挑起我的左袖，疫苗疤痕在昏暗光線下蘇醒過來，齒輪狀烙印的每個齒尖都亮起生物熒光的青芒。

“92.7%的抗體純度。“他的刀沿著疤痕輪廓游走，精準地割開即將脫落的死皮，“比你哥哥的初檢數據高出3個標準差“新生的皮膚在刀下泛起珍珠母的光澤，鱗片排列成完美的螺旋狀。

刀鋒停在疤痕中央，一滴血珠沿著血槽倒流回刃尖。“熔爐已經點燃，“父親的呼吸頻率突然加快，面具過濾器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要么成為斬斷末日的利刃——“窗外傳來防護罩被撞擊的轟鳴，我們同時轉頭，看見三個融合成巨大肉塊的傳染者正用組合出的螯肢撕扯電網。

刀尖那滴血終于墜落，在水泥地上綻開一朵六邊形的花。“要么變成它們進化的培養基。“父親收刀入鞘時，我聽見鞘內傳來饑餓的吞咽聲。

“不行！“媽媽尖叫著，聲音在面具里變得扭曲，“她才八歲！你瘋了嗎？“她的胸口劇烈起伏，透過防毒面具的排氣閥，我能聽見她急促的、帶著液體雜音的呼吸聲。

爸爸沒有回答。他只是把刀柄轉向我，那顆紅寶石在陰影中閃爍著詭異的光。當我握住刀柄時，感受到一陣奇異的溫熱，仿佛這把刀是活著的，正在我的掌心里微弱地搏動。

“帝國的學校。“爸爸終于開口，聲音低沉得像是從地底傳來，“下個月送他去。“

媽媽的面具里傳來一聲壓抑的嗚咽，她轉身沖進廚房，隨后傳來金屬器皿砸在地上的巨響。

…

夜里的哭聲像是某種受傷的野獸。

我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看天花板上斑駁的霉斑。隔壁房間傳來媽媽壓抑的啜泣，間或夾雜著爸爸沉重的嘆息和他們防護服摩擦的沙沙聲。偶爾會有金屬碰撞的脆響——那是爸爸在擦拭他那把卷刃的戰刀，每當他焦慮時就會這樣做。

奶奶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我的床邊，她佝僂的身影在月光下像一棵枯死的老樹。她布滿鱗片的手里攥著那塊發光的綠石頭，幽暗的光芒映照著她臉上縱橫交錯的皺紋和正在蛻變的皮膚。那些鱗片在微光中呈現出病態的珍珠色，邊緣已經開始卷曲、剝落，露出下面粉紅色的新生組織。

“拿著。“她將石頭塞進我的掌心，石頭冰涼得像是某種深海生物的表皮，表面布滿了細小的孔洞，仿佛正在緩慢地呼吸，“它會保佑你。“

“奶奶，“我輕聲問，手指摩挲著石頭表面那些奇特的紋路，“學校是什么樣子的？“

她的喉嚨里發出一種奇怪的、像是齒輪卡住的聲音，我后來才明白那是在笑。

“高墻。“

她終于說，鱗片隨著呼吸輕微開合，“比第七區的防護罩還要高的墻，上面纏滿了帶電的鐵絲網。每天早晨，喇叭里會播放國歌，然后你們要對著帝國的旗幟敬禮。“

她的手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讓我疼出了眼淚。

“聽著，幺兒，“她的聲音變得尖銳，“學校里只有一百個孩子才能上，但最后能走出來的不會超過二十個。剩下的...“她的指甲陷入我的皮膚，“要么變成了訓練場的肥料，要么變成了比外面那些怪物更可怕的東西。“

“每節課都是篩選，理論課篩掉蠢貨，體能課篩掉弱者，實踐課....篩掉不夠殘忍的。“她突然劇烈咳嗽，一片帶血的鱗片落在我的鞋尖上。

“睡吧。“她最后說，聲音又恢復了那種疲憊的沙啞，“明天你還要練習握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