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要細看,忽覺袖口一沉。
低頭,一粒碎炭,正從袖中滑落,掉在賬冊上。
她沒撿。
只是把那頁紙記在心里,翻窗出來。
她彎下腰,袖口輕輕掃過地面,一粒黑中帶灰的碎炭隨之顯現,她眼神微凝,將其撿起。
蘇蘅把那粒碎炭小心地包進一張舊帕子里,然后悄悄走到院角的排水溝旁,輕輕打開帕子,將碎炭倒了下去,灰燼瞬間消失在溝水中。
前幾日她偷偷從廢料堆里翻找出一些冰蠶絲碎屑,小心地包好放進袖中,以備不時之需。
次日清晨,她去管事房領差事,聲音輕得像落針:“姐姐,我平針還不穩,想多備些素線,能去李記布莊一趟嗎?”
管事正撥算盤,頭也不抬:“王嬤嬤今日正好要去采辦,帶上你。”
話音剛落,王嬤嬤就從簾子外進來,手里抱著那方檀木匣,笑得軟糯:“巧了,我正要出門。”
蘇蘅低頭應下,袖中那包冰蠶絲碎屑貼著皮膚,微刺。
李記布莊臨街,門面不大,里頭卻深。一排排線軸碼在架子上,丙等素線擺在最外頭,灰撲撲的,像陳年灶灰。掌柜見繡坊的人來了,忙迎出來,臉上堆笑,眼神卻不敢落定。
王嬤嬤往中間一坐,檀木匣擱在膝上,指尖輕輕敲著匣蓋。
蘇蘅走到線架前,一束束翻看。她拿起一絞素線,對著光捻了捻,點頭:“這線粗細勻,正適合練手。”
掌柜賠笑:“姑娘好眼力,這可是新到的丙等絲,便宜耐用。”
她又挑了幾絞,堆在柜臺上。手指卻在一堆普通線里輕輕一撥,一絞泛著冷光的冰蠶絲滑了出來,混進其中。
“這根也一起包了吧。”她指了指。
掌柜手一抖,笑得更僵:“這……這是冰蠶絲,貴重,你們繡坊不是……”
“我知道規矩。”她打斷,聲音依舊軟,“可我聽說上月從蘇北來的那批絲,質地特別,想瞧瞧是不是一樣。”
她話音落,眼角余光掃向王嬤嬤。
王嬤嬤正低頭摩挲匣子,聽見“蘇北”二字,指尖一頓,指甲在檀木上劃出一道白痕。
“蘇北?”掌柜干笑兩聲,“那批貨……早沒了,聽說燒了。”
“燒了?”蘇蘅輕聲問,“為何?”
“說是有瑕疵,行會下令焚毀。”掌柜不敢多說,匆匆捆好線包,遞過來,“姑娘要的線,齊了。”
蘇蘅接過,道了謝,轉身往外走。王嬤嬤起身跟上,腳步不緊不慢。
出了布莊,日頭正高。街市人多,挑擔的、趕驢的、叫賣的擠成一片。蘇蘅走在前頭,王嬤嬤落后半步,目光始終黏在她手里的線包上。
她拐進藥鋪,買了半斤百合,付錢時故意把線包擱在柜臺上。趁掌柜低頭找零,她手腕輕動,袖中銀簪一閃,線包便悄無聲息地滑進了角落乞兒那破舊的竹籃里,同時,一枚銅板精準地落在了乞兒腳邊。
乞兒抬頭,她只眨了眨眼。
她從正門出去,往東街繞了個大圈,腳步不快,卻始終沒回頭。身后兩人果然追著藥鋪去了。
蘇蘅趁著兩人被藥鋪吸引,加快腳步,巧妙地利用街市上的人群和攤位作掩護,不一會兒便將身后兩人甩得遠遠的。她深知,這只是一個開始,王嬤嬤不會輕易放過她。回坊后,她徑直走向后門,青鸞早已等候在那里,手中緊緊握著一個干凈布包,眼神中透露出關切與緊張。蘇蘅接過布包,輕輕捏了捏,里面是熟悉的觸感,線在,一寸沒少。
青鸞在后門等她,見她進來,立刻遞上一個干凈布包。線在,一寸沒少。
夜里,人聲歇了。她閂上門,從枕下摸出母親留下的那片繡片,只有巴掌大,雙面繡的殘角,線尾還連著一絲朱砂紅。
她取下發間銀簪,輕輕刮下一點冰蠶絲纖維,放在燈下。
兩相對照。
經緯扭轉的方向一致,絲線捻度相同,連那點朱砂紅的位置,都分毫不差——就在第三根經線偏左半分處,像一滴凝住的血。
她指尖撫過那點紅,沒抖。
行會說燒了冰蠶絲,可這線,分明是同一批。標記還在,只是換了名目,記作丙等。
她把繡片收好,線纖維包進油紙,塞進繡繃夾層。
第二日,她去庫房交差,把線包交給管事。管事翻了翻,點頭:“都是丙等,用得。”
她應了聲,轉身要走。
“等等。”管事叫住她,“你昨兒買的冰蠶絲呢?”
她回頭,眉梢微動:“我沒買,掌柜提到那批貨因有問題早被處理了。”
管事盯著她看了兩息,揮揮手:“去吧。”
她走出庫房,陽光照在臉上,她沒抬頭。
但袖中三塊繡繃輕輕碰了碰。
王嬤嬤沒攔她買線,也沒當場拆穿。可她在布莊聽見“蘇北”時的反應,不是偶然。
那道劃痕,是破綻。
她回房,從抽屜取出那包炭粉,指尖蘸了一點,涂在紙上。墨黑里泛灰,像燒透的骨。
她寫了個“北”字。
炭粉不吸墨,字跡邊緣毛糙,可筆畫走勢與昨夜密信一致——都是左斜收尾,像趕時間的人匆匆落下。
送密信的人,用的也是炭。
她把紙燒了,灰燼倒進茶渣,混著潑去院角。
第三日,她主動去管事房領活:“姐姐,我那批線快用完了,再去李記補些?”
管事抬頭:“王嬤嬤昨兒說你手腳利落,準了。”
她出門時,王嬤嬤正站在廊下,像是等她。
“又去李記?”王嬤嬤笑,“我陪你。”
蘇蘅低頭:“勞煩嬤嬤。”
路上,王嬤嬤話比前回多。說哪家的繡娘手笨,說哪批線摻了棉,說行會最近查得嚴,連丙等絲都要登記去向。
蘇蘅只應“是”,不接話。
到了布莊,她直奔線架,挑了五絞素線,又混進一絞冰蠶絲。
“這根也包上。”她說。
掌柜臉色變了,看向王嬤嬤。
王嬤嬤坐在椅上,指尖慢慢摩挲匣子邊緣,半晌,只道:“隨她。”
掌柜只好捆了。
回程路上,蘇蘅照舊繞遠。她去點心鋪買了菱角,又去雜貨鋪挑了針盒,兜了個大圈。
身后沒人跟。
她從西巷回坊,青鸞在等。
線包交出去,她回房,取出冰蠶絲纖維,再比繡片。
一模一樣。
她把纖維收進繡繃夾層,又從袖中取出一小截炭條——昨夜她刮了門框黑漆,混著灶灰搓成的。
她寫了個“北”字。
筆畫走勢,與密信不符。
密信是炭粉加水,她這是炭條干寫。痕跡不同。
送信的人,用的是純炭粉,手法熟,寫得快。
她把假字燒了,灰倒進排水溝。
第四日,她沒領采買。
第五日,她去廚房端飯,路過賬房,門關著。
她停了停,從袖中取出一粒炭粒——昨夜她從灶底扒的,黑中帶灰,和那晚窗下的一樣。
她彎腰,塞進門縫底下。
轉身就走。
夜里,她等了兩個更次。
梆子聲遠了。
她起身,開門,走向賬房。
窗扣還在,她銀簪一挑,開了。
翻身進去,落地無聲。
桌上賬冊堆著,她一本本翻。
翻到第三本,指尖在泛黃的紙張上輕輕劃過,忽然頓住。這頁紙邊緣焦黑,似是被火燎過,殘缺不全。她湊近細看,字跡模糊卻又帶著一種執拗的潦草,勉強能辨出:‘六月初七,收丙等絲二十匹,焚于后院窯。’
她心口一縮。
和前夜那張殘頁一樣。
可這一頁,右下角多了一行小字,極淡,像是用炭粉寫的:
“絲未焚,入庫東三。”
她盯著那行字,呼吸放輕。
東三庫房?那是放廢料的,常年上鎖。
她正要細看,忽覺袖口一沉。
低頭,一粒碎炭,正從袖中滑落,掉在賬冊上。
她沒撿。
只是把那頁紙記在心里,翻窗出來。
她彎下腰,袖口輕輕掃過地面,一粒黑中帶灰的碎炭隨之顯現,她眼神微凝,將其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