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蘅上馬車前,嫡母站在垂花門下,手里捏著一串佛珠,聲音輕柔得如同春日細流:“去學規矩,是為你好。”
她沒應,只低頭理了理袖口。發間那根纏枝蓮銀簪被晨風一吹,尾端露出一線暗紅,細得幾乎看不見,像血干了多年后留下的印子。
馬車沒窗,只靠簾子縫里透進一點天光。青石板路顛得人牙根發酸,車輪碾過碎石的聲音一下一下,仿佛是死神的腳步。
辰時三刻前必須到金陵繡坊,遲到——就要“教規矩”。
她聽見這兩個字,手指猛地一縮,指甲掐進掌心。瞳孔收得極緊,像針尖扎進黑玉。
她閉上眼,娘臨終前的話語在腦海中回響:“線斷了,還能接;人死了,話就沒了。”
她從袖中摸出三塊繡繃,一塊冰蠶絲底,一塊金絲線底,一塊普通素緞。指尖依次拂過,觸感不同,冷、滑、韌。她靠這個穩住呼吸,一寸一寸把心壓回去。
馬車停了。
門簾掀開,一股陳年絲線混著霉味撲面而來。繡坊內彌漫著一股陳舊而壓抑的氣息,仿佛時間在這里凝固。她踏下去,腳踩在青磚上,聽見背后“哐”一聲,門關上了,像是把她這輩子都關在外頭。
繡坊主廳低矮,二十多個繡娘擠在一處,針尖劃綢,沙沙響成一片,像雨打芭蕉。她剛站定,說話聲全沒了。所有人都低頭,手不停,連眼皮都不抬。
角落里,一個穿靛藍比甲的婦人冷笑:“又來一個送死的。”
蘇蘅垂首,聲音輕軟:“初來乍到,還請姐姐們多指教。”
沒人應她。
她走到分配的繡架前,袖口一動,悄悄把三塊繡繃藏進抽屜。低頭整理線軸時,耳朵卻豎著。
西角兩個老繡娘低聲說話。
“……那批冰蠶絲,燒得干凈么?”
“王嬤嬤親眼看的,窯里燒了半宿,灰都揚到后院去了。”
“可那蘇氏,偏說能繡雙面……”
“雙面?行會規矩,庶民不得制雙面繡!她一個賤妾,也配?”
話音落,兩人立刻低頭,針線不停。
蘇蘅的手指在絲線盒里頓了頓。她沒抬頭,只把一縷青線繞在指尖,慢慢繞緊,直到勒出紅痕。
她記住了。那種絲線,后院窯,六月初七。
娘是六月初七被趕出家門的。三天后,吊死在柴房。
她沒哭。只是把那縷線繞得更緊,直到指尖發白。
日頭偏西,繡娘們收工。管事嬤嬤提著燈籠進來,點名時掃了她一眼:“新來的,夜里不得亂走。賬房、庫房、東廂,一律禁入。違者,逐出繡坊,永不得入行。”
眾人散去,腳步聲遠了。
蘇蘅回房,吹了燈。等半個時辰,聽見守夜婆子的腳步由遠及近,敲著梆子,慢悠悠走過回廊。
她起身,披衣,袖中藏了銀簪,輕手輕腳出門。
賬房在東廂盡頭,門閂粗鐵,鎖孔極小。她試了試,撬不開。
她想了想,轉身去廚房提了壺茶,敲門。
“張婆子,給您送夜茶。”
里頭打了個哈欠,門開一條縫。婆子接過茶,嘟囔:“多事。”
她趁機往里瞥了一眼——桌上堆著賬冊,最上面一本翻開,頁角卷了,像是常翻。
婆子關門,她退開,卻沒走遠。
等腳步聲遠了,她繞到窗邊。窗扣是銅的,年久失修,她用銀簪輕輕一挑,“咔”一聲,開了。
她翻身進去,落地沒聲。
桌上賬冊堆得亂,她一本本翻。大多是采買記錄、工錢發放,沒什么異常。
直到翻到一本殘頁,紙角焦黑,像是從火里搶出來的。
她湊近看,字跡潦草:
“六月初七,收丙等絲二十匹,焚于后院窯。”
她心口猛地一縮。
丙等絲?娘繡的可是那種特殊絲線,上等貨,怎會記作丙等?
她指尖微微發抖,卻仍堅持翻閱。然而,后續幾頁卻空空如也,顯然被人刻意撕去。
她正要細看,忽聽見窗外有動靜。
不是腳步聲。
是檀木匣子輕響了一聲。像是打開,又合上。
她猛地抬頭。
窗外回廊空著,只有月光照在青磚上。可她清楚看見,西側柱子后,立著個人影。
王嬤嬤那張皺紋縱橫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手里抱著那個從不離身的檀木匣。
兩人隔著窗,對視了一瞬。
王嬤嬤沒喊人,沒進屋,只是看了她一眼,然后轉身,慢慢走遠。
蘇蘅站在原地,手心全是汗。
她把殘頁塞回原處,翻窗出來,關門時,袖角一掃,帶落一粒東西。
她低頭,是粒碎炭,黑中帶灰,沾在袖口。
她沒抖掉。
她知道這是什么。
娘最后一幅繡品,是雙面繡《秋江夜泊》,用那種絲線繡的。行會說她僭越,當眾燒了。
這炭,就是那幅繡的余燼。
她把炭粒攥進掌心,一路回房,沒點燈。
門關上,她靠在門板上,慢慢滑坐到地。
手里還捏著那粒炭。
她沒哭,也沒出聲。
只是把銀簪從發間取下,放在桌上。簪尾那線暗紅,像血。
她盯著它看了很久。
然后從抽屜里取出三塊繡繃,一塊一塊擺在面前。
指尖撫過那種絲線底,停住。
她忽然想起娘教她第一針時說的話:“繡活,三分在手,七分在眼。眼要看線,更要看人。”
她閉了閉眼。
再睜眼時,眼里沒淚,只有冷。
她把三塊繡繃收好,吹了燈。
窗外,月光斜照,照在繡坊門樓上,照著那塊“金陵繡坊”的匾。
風吹過,檐角銅鈴輕響。
她躺在床板上,睜著眼。
天沒亮。
但她已經知道,娘不是死于“手藝不精”。
她是被人,活活燒了前路,再逼上絕路。
她翻了個身,手摸到袖口那粒炭。
攥緊。
第二天一早,管事嬤嬤點名。
“蘇蘅。”
“在。”
“去西廂領線。”
她應了,起身。
路過主廳時,她眼角一掃,看見繡娘們都在低頭繡花。
有人繡纏枝蓮。
她腳步微頓。
那人的針法,故意錯三針。第三針偏了半分,像是記號。
她沒停,繼續走。
西廂庫房,管事遞給她一絞素線:“新來的,先練平針。”
她接過,指尖一捻,線是丙等。
她低頭,聲音溫順:“多謝姐姐。”
轉身時,袖中三塊繡繃輕輕碰了碰。
她知道,這地方,每根線都藏著刀。
但她也帶了針。
不是繡花針。
是能縫命的針。
她走出庫房,陽光照在臉上。
她沒抬頭。
只是把那絞線攥緊,指節發白。
回到繡架前,她坐下,展開素緞。
拿起針。
第一針下去,穩、準、狠。
針尖破緞,像刺進皮肉。
她一針一針繡著,手穩得不像十六歲姑娘。
旁邊繡娘偷偷看她。
她不抬頭。
但眼角余光,掃過那人錯三針的纏枝蓮。
她記下了。
午時收工,她去廚房端飯。
路過賬房,門關著,鎖好。
她沒停。
但經過時,袖中銀簪輕輕一滑,落進掌心。
她知道,那本殘頁,不會是最后一張。
她要一張一張,把燒掉的,找回來。
夜里,她又聽見守夜婆子敲梆。
她沒動。
但枕頭底下,三塊繡繃排成一列。
她伸手,摸了摸那種絲線那塊。
指尖停住。
然后,慢慢收回。
她閉眼。
可沒睡。
她聽見遠處更鼓,三更了。
她忽然坐起。
披衣,開門。
回廊空寂。
她走向賬房。
窗扣還在,她銀簪一挑,開了。
翻身進去。
桌上賬冊原樣擺著。
她正要翻,忽然聽見門響。
她猛地回頭。
門沒開。
但門縫底下,慢慢推進來一片紙。
她屏住呼吸。
走過去,撿起。
紙上只有一行字,墨跡未干:
“丙等絲,非冰蠶。”
字跡歪斜,像是怕人認出。
她盯著那行字,心口一震。
她抬頭看窗外。
沒人。
只有風,吹動檐鈴。
她把紙攥緊,翻窗出來。
關門時,袖角又碰落一物。
她低頭。
是一粒碎炭。
和昨晚那粒,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