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日的晨鐘還沒響,繡坊的門就被“哐”地推開。
管事提著梆子站在廊下,聲音比往常高了半截:“都聽著!行會新令,三日內繡完《九蓮獻瑞圖》,圖樣即刻下發,逾期未交或繡得不合規制的,罰俸半月,禁用上等絲線!”
繡娘們紛紛抬頭,針尖頓在綢面上。有人低聲抽氣,有人手一抖,線頭打了結。
蘇蘅坐在靠窗的位置,指腹輕輕蹭過繡繃邊緣。那三塊隨身攜帶的繡繃貼在臂內,冰蠶絲那塊依舊發涼。她沒動,只垂眼看著自己剛換上的那絞“新線”——棉絮混在絲里,一扯就斷。
王嬤嬤從庫房方向踱出來,手里捧著一疊圖樣紙,嘴角壓著,可眼角卻往上提了提。她挨個發圖,到蘇蘅這兒時,特意停了停,把紙角拍了拍才遞過來。
“這圖金邊繁復,可得仔細些。”她嗓音軟,“別圖快,毀了活計?!?/p>
蘇蘅點頭,接下圖樣。紙是新裁的,邊角還帶著木漿的澀味。她指尖一翻,瞥見背面印著朱紅編號:壬-07。
她心里一沉。
前幾日她藏在繡架里的摻棉線,背面也有同樣的編號。那時她只當是庫房雜記,如今看來,竟是行會密賬的標記。
她不動聲色地把圖樣攤開,低頭看去。九朵蓮花層層疊疊,金線勾邊,蕊心嵌珠,光是配線就得十幾種。三日?尋常繡娘連打底都未必能完。
這不是考手藝,是逼人用劣線趕工,再以“不合規制”為由懲處。
她抬眼,掃過四周。二十張繡架,十九張低著頭。只有一個叫林氏的中年繡娘,正盯著圖樣發怔,袖口滑出半截褪色紅繩,打了三個死結——和她母親當年繡荷包時用的一模一樣。
蘇蘅心頭一跳。
她低頭整理線軸,故意把線包碰落在地。俯身去撿時,袖口擦過林氏的袖角,低聲道:“這線,撐得起九蓮的金邊嗎?”
林氏一顫,沒答話,只飛快地把紅繩塞回袖中。
蘇蘅沒再問。她知道,有些話不能說破。
午后的繡坊靜得只剩針尖破綢的“沙沙”聲。蘇蘅在《九蓮圖》的第三片蓮葉背面,以隱針法繡了三組“川”字暗記,形如流水,錯落有致。這是她和母親的記號,外人只當是繡歪的線頭,可曾見過蘇母繡品的人,一眼就能認出。
她沒抬頭,可余光一直盯著林氏。
林氏的手頓了頓,針尖在綢面上懸了片刻,才繼續往下繡??傻搅税硎展r,她起身離座,袖口掠過蘇蘅的繡架,一張疊得極小的紙片滑進她的線包夾層。
蘇蘅沒動,等眾人都走了,才悄悄取出。
紙上是半頁殘賬,墨跡陳舊,邊角焦黃。她指尖撫過一行字:“丙等絲入庫三十絞,實發十絞,余二十絞調運?!迸赃吷w著半枚朱印,紋樣是纏枝蓮,蓮心藏了個“工”字。
她瞳孔一縮。
這印,她見過。母親臨終前攥著的那塊布角上,就有同樣的印記。
她把殘賬折好,塞進繡繃夾層。袖中三塊繡繃貼著手臂,冰蠶絲那塊,涼得幾乎刺骨。
夜里,她沒點燈,只把窗縫推開一條線。月光斜進來,照在案上那絞“新線”上。她抽出一根,對著光看,那熟悉的經緯扭轉方式和朱砂點,和之前在布莊帶回的冰蠶絲樣本如出一轍。
行會說燒了母親的冰蠶絲,可這些線,分明是同一批。只是換了名目,記作丙等,再通過“壬”字密賬調運出去。
她手指輕輕摩挲著那點朱砂印記,面色平靜。
她知道,這不是王嬤嬤一個人的局。這是行會的規矩——用劣線壓人,用密賬掩贓,再借“新規”之名,把不服管的繡娘一個個踢出去。
可她不能再一個人查了。
第二天一早,她領線時故意多拿了一絞,回工位時“不小心”把線軸滾到林氏腳邊。
林氏彎腰撿起,指尖在軸上點了點,又迅速縮回。
蘇蘅低頭繡蓮瓣,聲音壓得極低:“你見過我娘的繡品?”
林氏的手一抖,針尖扎進指腹,血珠冒出來。她沒擦,只把針在綢面上輕輕一蹭,低聲道:“她救過我兒子……那年瘟疫,我男人死了,孩子高燒不退,是她拿冰蠶絲裹著藥丸,連夜送來的。”
蘇蘅眼底一熱,沒說話。
林氏繼續道:“她走前,給我打了這個結?!彼瞿墙丶t繩,“說要是哪天繡坊出了事,讓我找一個繡‘川’字暗記的人?!?/p>
蘇蘅指尖撫過繡繃邊緣的“川”字紋,輕聲問:“你知道‘壬-07’是什么?”
林氏搖頭:“但我知道,王嬤嬤每月初五申時,都會去庫房‘核對損耗’。那賬本……是從行會直接送來的,編號都是‘壬’字頭。”
蘇蘅心里一沉。
她想起昨夜殘賬上的“調運”二字。行會用“丙等絲”做幌子,把真正的冰蠶絲偷偷運出去,再用密賬記錄——而王嬤嬤,就是那個經手人。
可她怎么證明?
第三日,她等在發放繡線的窗口。王嬤嬤照例抱著檀木匣,挨個發線。輪到蘇蘅時,她故意把一縷冰蠶絲混在普通線里,趁王嬤嬤不備,輕輕掃進她的袖袋。
王嬤嬤沒察覺,可下午她經過庫房時,蘇蘅看見她匆匆進了后院小屋,手里攥著一團東西,往爐子里塞。
火光一閃,絲線燒起來,冒出一股淡淡的青煙。
蘇蘅等她走遠,夜里摸到小屋外。窗縫被釘得死緊,她用銀簪尖挑了挑,終于撬開一條縫。
屋里燈沒滅。王嬤嬤坐在案前,攤開一本賬冊,正低頭寫著什么。蘇蘅屏息湊近,只一眼,就看清了上面的字:“丙等線入庫三十絞,實發十絞,余二十絞,壬-07調運至北……”
“北”字后面,紙被燒焦了一角,字跡沒了。
她心頭一震。
北邊?北境軍營?還是北地胡商?
她正欲細看,屋里忽然傳來翻頁聲。她迅速縮身,貼在墻邊。片刻后,王嬤嬤吹滅燈,抱著賬冊走了。
蘇蘅沒動。她盯著窗臺,那里留著半片燒焦的紙屑,殘字是“……運至北……”,邊緣還沾著一點未燃盡的絲灰。
她伸手,把紙屑捏起,藏進袖中。
回房后,她把紙屑和殘賬并排放開。兩處“壬-07”編號一致,朱印紋樣相同,連墨色深淺都對得上。
這不是巧合。
行會用“新規”逼繡娘用劣線,再借“損耗”之名,把真正的冰蠶絲偷偷運走。而王嬤嬤,就是那個執行人。
可她一個人,扳不倒行會。
她把紙屑和殘賬包進油紙,塞進繡繃夾層。袖中三塊繡繃貼著手臂,冰蠶絲那塊,涼得像一塊冰。
她知道,她得讓更多人看見這規矩背后的黑。
第四日清晨,她剛坐下,林氏就來了。她沒說話,只把手里的線包往蘇蘅桌上一放,低聲道:“還有三個姐妹,也覺得這線不對勁?!?/p>
蘇蘅抬頭。
林氏盯著她,聲音壓得極低:“她們愿意查?!?/p>
蘇蘅沒答話,只從繡繃里抽出一根針,在《九蓮圖》的花蕊背面,以隱針法繡了一個“川”字。
林氏看著,緩緩點頭。
窗外,晨光斜照,照在二十張繡架上。針尖破綢的“沙沙”聲依舊此起彼伏。
可這一次,蘇蘅知道,她不再是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