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蘇蘅坐在繡架前,想到昨日線軸上的金粉‘川’字,忍不住又推開抽屜,指尖輕輕一劃,那字跡依舊清晰。她把線放回去,袖口一垂,遮住了繡繃邊緣新添的紅線——那上面用隱針法繡著“戌三”兩個字,細得只有她自己能認出來。
她起身去領線時,副管事低著頭,只把線包擱在桌上,沒像往常那樣核對印戳。蘇蘅沒說話,接過就走。可剛走兩步,身后一陣窸窣,幾個繡娘湊在一處,聲音壓得低,卻字字往她耳朵里鉆。
“聽說昨兒夜里,西角門有人影……”
“可不是,小翠親眼瞧見的,蘇姑娘穿的還是那身月白衫子。”
“她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半夜不歸宿,還能是去干啥?”
蘇蘅腳步沒停,手指卻在袖中捻了捻銀簪。她知道小翠是誰——王嬤嬤遠房侄女,平日專管茶水房,嘴碎,但從來不敢當著她面多話。現在倒好,話傳得比針腳還密。
到了工位,林氏從她身邊走過,袖角輕輕一碰,又迅速縮回。蘇蘅低頭整理繡線,眼角掃過對面工位——小翠正端著茶盤,挨個給繡娘添水,每到一處,必俯身說上幾句,說完還回頭瞥她一眼。
蘇蘅沒動聲色,只把繡繃斜了半寸,借著絲線縫隙,盯著小翠的嘴。她自幼練唇語,為的是聽清賬房私下對賬,如今正好派上用場。小翠對鄰座繡娘道:“……戌時三刻,西角門,穿月白衫子,手里還提著個布包,說是去布莊對賬,誰信啊?”
蘇蘅指尖一緊,紅線上的“戌三”被針尖勾了一下,線頭微微翹起。
她不動聲色,午間歇工時,故意在茶水房外停下,對著陽光翻看一疊賬單。
“這李記布莊的印戳,怎么又對不上了?”她自言自語。
小翠端著茶壺路過,立刻接話:“可不是嘛,那掌柜前兩天還站在坊外等你,我都瞧見了。”
蘇蘅抬眼,笑了笑:“哦?你倒看得清楚。”
小翠一愣,意識到說漏了嘴,忙低頭走開。
蘇蘅回到工位,取出母親留下的纏枝蓮銀簪,輕輕別在發間。這是她每次要動手的信號——不是殺人,是設局。她從袖中抽出冰蠶絲繡繃,針尖蘸了極淡的藥水,在“戌三”旁又添了一針,繡出半個“西”字。這針法只有云娘識得,記的是時間,也是地點。
第二天清晨,流言更兇。
“她跟外男私會,還帶了繡坊的線出去賣。”
“管事都驚動了,說要報官查呢。”
連平日最老實的繡娘,看她的眼神都變了,像看什么臟東西。
蘇蘅依舊照常領線,繡《九蓮圖》的金邊。可沒人再靠近她工位,連林氏都搬到了另一排。
第三日,管事突然召集所有人訓話。
他站在廳中,臉色沉沉:“繡坊是清白之地,風化之事,最傷聲譽。若有誰心不正,趁早自省,莫等丑事傳出去,連累全坊。”
沒人說話。可幾十雙眼睛,齊刷刷落在蘇蘅身上。
蘇蘅緩緩起身,走到廳中,聲音不急不緩:“管事說風化傷聲譽,那我問一句——若我真私會外男,三日前夜里從西角門運出去的那幾絞絲線,又是誰燒的?”
眾人一靜。
蘇蘅繼續道:“戌時三刻,西角門,有人看見嬤嬤親自押著一筐線進庫房后院,點火焚毀。那線軸上,還有‘壬-07’的編號,跟庫房賬本一模一樣。燒之前,她還說——”她頓了頓,目光掃過人群,“‘只要她還在一日,這坊里就沒人能用冰蠶絲。’”
小翠臉色猛地一白。她慌亂地看了一眼蘇蘅,眼神閃爍。
蘇蘅盯著她:“這話,是你告訴我的,對不對?你說,嬤嬤交代你,只要風聲一起,就咬定我夜出私會,把人注意力引開。可你沒說,燒線才是真事。”
小翠嘴唇發抖,下意識搖頭:“我……我沒……”
“你有。”蘇蘅從袖中抽出那張油紙,展開一角,“這賬本殘頁,編號‘壬-07’,朱印是纏枝蓮藏‘工’字,跟庫房底賬一模一樣。三日前,王嬤嬤燒線時,這頁紙就在她案上。她燒了線,卻忘了這紙被風吹到了窗外。”
她抬眼,看向管事:她神情淡然,目光堅定地看向管事。“若我真有私情,何必留下這賬?若我真想偷線,又何必把冰蠶絲繡得明明白白,還交出真品?我交的是規矩,燒的是贓物,可現在,倒成了我不清白?”
廳里鴉雀無聲。
管事臉色變了又變,終于開口:“這……這賬……”
“這賬,能查。”蘇蘅把油紙輕輕放回袖中,“庫房后院的灰還在,挖出來,篩一篩,還能找出沒燒盡的線軸。若上面有‘壬-07’,若灰里有冰蠶絲特有的金粉——那燒線的人,才是真想毀證據。”
她環視一圈:“我問一句,誰愿跟我去挖灰?”
沒人動。
可有人低下了頭。
小翠忽然開口,聲音發顫:“嬤嬤……嬤嬤說,燒了就沒人查……”
話一出口,她就捂住了嘴。
蘇蘅沒再看她,只對管事道:“若管事不信,我愿立契為證——若灰中無‘壬-07’,若無金粉,我當場自請離坊,永不踏進一步。”
管事沉默良久,終于抬手:“……去查。”
半個時辰后,副管事帶著人從庫房后院回來,手里捧著一只陶罐,里面是篩過的灰。
一根半焦的線軸躺在罐底,編號“壬-07”清晰可見,軸心殘留一點金粉,在光下微微發亮。
管事盯著那點金光,臉色鐵青。
蘇蘅站在廳中,袖口垂落,遮住了繡繃上那根紅線。
繡繃上那用隱針法繡的‘戌三’‘西’二字針腳收得極緊,似是一道無形之鎖。
當晚,蘇蘅在茶水房外等到了小翠。
她沒說話,只遞過去一包藥粉。
“你娘的咳癥,吃這個,三日一服。”
小翠愣住,接過藥,嘴唇動了動,終于低聲道:“嬤嬤……明日就回坊了。”
蘇蘅點頭:“我知道。”
“她……她不會放過你。”
蘇蘅輕輕撫了撫發間銀簪:“她從來就沒放過。”
小翠低頭,聲音更輕:“西角門……戌時三刻……她還安排了人等你。”
蘇蘅沒問是誰,只把繡繃往袖中一塞,針尖在紅線盡頭又添了一針,繡出一個“伏”字。
她轉身要走,小翠忽然叫住她:“蘇姑娘……”
蘇蘅回頭。
“我……我不是想害你。”
蘇蘅看了她一眼:“可你說了。”
小翠低下頭,眼淚砸在藥包上。
蘇蘅沒再說話,抬腳走了。
夜風穿過回廊,吹起她袖角的絲線。
紅線上的“戌三”“西”“伏”三字連成一線,像一道看不見的索。
她走到工位,抽出那根藏了金粉“川”字的冰蠶絲,輕輕放進繡繃夾層。
手指撫過線軸,涼得像一塊冰。
窗外,更鼓敲了三響。
蘇蘅起身,吹滅燈。
她站在黑暗里,聽見遠處角門傳來一聲輕響,像是有人推開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