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剛透進窗欞,蘇蘅已將三個繡繃并排擺在案上。最外是普通絲線的,中間一層裹著冰蠶絲,最里夾著金絲。她指尖掠過針眼,那縷從母親繡片上抽出的金絲,正繞在針尾,日頭一照,泛出一點極細的亮。
腳步聲由遠及近,王嬤嬤帶著兩名監工進來,手里捧著驗線匣子。
“今日比試,規矩比天大。”她聲音軟糯,手卻直往蘇蘅的繡繃伸,“頭一樁,查料。防的是有人藏私貨,壞規矩。”
蘇蘅沒動,只輕輕將繡繃往身前一收,“嬤嬤說得是。可若只您一人查,回頭有人說我私下藏了什么不得了的東西,豈不是難辨清白?不如請行會來的先生一道驗——也好叫大伙兒都瞧個明白。”
王嬤嬤的手頓在半空。
角落里,一個老繡娘低著頭,手指微微顫了下。她袖口的紅繩,在光里晃了一瞬。
“隨你。”王嬤嬤收回手,冷笑,“反正今日繡品,得在日頭下過光。色差一分,便是舞弊。”
蘇蘅點頭,“正該如此。”
比試開始,繡坊里只剩針尖劃過絲帛的輕響。蘇蘅垂眸走針,指法不快,卻穩。她用的是“秋夜雨霖鈴”的雛形——針腳細密如雨,經緯交錯間藏著三層絲線的疊壓。正面是“雨過天青”,背面是“暮山紫”,兩色在冰蠶絲底上流轉,像是云霧初散,天光未明。
她昨夜在繡線匣里埋了根細發絲。今晨一碰,就知道被動過。
果然,王嬤嬤趁她換針時,悄悄調換了兩縷染絲。原線是正青與深紫,換成了偏灰的劣等染料,看著相近,光下一照,必顯渾濁。
可蘇蘅沒拆穿。
她改了針法,用雙面異色過渡,將劣絲壓在表層,底下冰蠶絲作襯。劣色吸光差,本該發暗,可冰蠶絲反光強,從背面折射上來,竟讓那灰調泛出虹彩。遠看像是雨霧蒙蒙,近看卻有流光浮動,像是一場將歇未歇的夜雨。
行會來的那位先生,一直站在后排。他忽然往前走了兩步,盯著蘇蘅的繡面,低聲問隨從:“這光變之法……可是‘川’字訣?”
隨從搖頭,“不像全式,倒像是……雛形。”
先生沒再說話,只掏出隨身小冊,記下一行字。
蘇蘅依舊低頭,指尖微顫,面上卻平靜。她知道有人在看,但她不能停。一針錯,滿盤皆亂。她得讓這繡,既像破綻,又像奇技——像到讓人不敢輕易定罪,又驚艷到無法忽視。
王嬤嬤在旁盯著,臉色越來越沉。她原以為蘇蘅會出丑,可這繡品非但沒顯污痕,反倒因那“錯色”生出幾分靈動感。她咬了咬牙,忽然提高聲音:“時辰快到了,把繡品都抬到院中,迎光驗工!”
眾人起身,捧著繡繃往天井走。
蘇蘅也站起,親手捧著自己的繡。她步子穩,沒半點慌亂。陽光斜照,繡面迎光展開的剎那,全場靜了一瞬。
那本該渾濁的“雨絲”,在日頭下竟泛出虹彩,像是真有雨滴垂落。而“暮山紫”的底紋里,一線金光自背面透出,恰似雨霽天青,云開一線。
有人低呼:“這……這是用了冰蠶絲?”
“不像。”另一人搖頭,“冰蠶絲通體生光,這光只從背面透,像是……襯底不同。”
王嬤嬤臉色發白。她盯著那縷金光,忽然想起什么——蘇蘅母親當年,就是因在繡底夾絲,被定為“違制”。
行會先生快步上前,俯身細看。他忽然抬眼,目光掃過蘇蘅發間——她簪著那支纏枝蓮銀簪,陽光一照,簪影細長,恰好覆在繡面“山”字紋上,形成一道細影,像是把什么字蓋住了。
他猛地記下這一幕。
“此繡……”他開口,聲音低沉,“技法有異,卻未違制。可入三甲。”
王嬤嬤急道:“可她的線……”
“線?”蘇蘅終于抬頭,目光清冷,“我所用絲線,皆從庫房領取,編號壬-07,與登記一致。若嬤嬤不信,可當場拆驗。”
王嬤嬤張了張嘴,沒接話。
她昨夜調換的劣絲,此刻在光下竟成了點睛之筆。她若堅持說這是舞弊,就得解釋自己為何要換線——可這動作,她根本不敢認。
蘇蘅沒再看她,只將繡繃輕輕放下。她袖中玉佩貼著皮膚,涼得發燙。她沒動它,但知道,昨夜那人說的沒錯——王嬤嬤會搬救兵,行會已盯上她。
可她也看清了一件事:她的針,能破局。
老繡娘悄悄走近,低聲道:“你娘……當年也是這樣。”
蘇蘅沒回頭,“您認得她?”
“我認得她的針法。”老繡娘聲音發顫,“她教過我‘川’字訣,說有一天,會有人用它翻案。可她沒說完,就被……”
她沒再往下說,只看了眼蘇蘅的繡繃,轉身走了。
午后的風穿堂而過,吹得繡線輕顫。蘇蘅將三個繡繃收進匣子,普通絲線在外,冰蠶絲居中,金絲藏底。她用蠟封了口,一滴紅蠟落下,蓋住暗格。
行會先生臨走前,回頭看了一眼。
“這丫頭……”他低聲對隨從說,“盯緊些。她繡的不是花,是局。”
隨從問:“要壓下去嗎?”
“不。”先生搖頭,“讓她再繡一次。我想看看,‘川’字訣,到底能走多遠。”
王嬤嬤站在廊下,手里攥著那根調換過的劣絲。她指尖發抖,袖中金粉殘留,在日頭下一閃。
她知道,自己失算了。
可她更知道,蘇蘅贏不了太久。
比試結果未定,她已派人去行會報信。三日后,巡防營會來查“私貨”。只要搜出一絲冰蠶絲,蘇蘅就得死。
她轉身回房,從荷包里摸出碎銀,塞進賭坊賬本。她得籌錢,買通驗線的婆子。
可她沒看見,自己衣襟里,一片碎布悄然滑落——那是蘇蘅昨夜塞進她袖袋的,上面繡著“戌三西伏”四字,針腳極細,正是“秋夜雨霖鈴”的雛形。
蘇蘅站在工房門口,看著王嬤嬤的背影消失在轉角。
她抬手,將銀簪往發間壓了壓。
風又起,吹動她袖口一線金絲,在光下閃了一瞬。
她轉身回案前,取出冰蠶絲繡繃,挑了一根極細的針,針尖沾了點蠟,輕輕在繡面角落走了一針。
那一針,繡出一個“封”字。
不是封口,是封局。
她要讓這盤棋,封死在開局前。
行會的人想看她繡“川”字訣?
好。
她就繡。
可她要繡的,不是技法。
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