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蘅指尖撫過繡面角落那小小的‘封’字,眼神愈發(fā)堅定。這一‘封’,不僅是對王嬤嬤陰招的回應,更是她接下來布局的開始。晨光剛在窗紙上暈開,她的手已經落在繡繃邊緣。
她沒急著取針,先用指尖順著昨日收工時的針腳走了一遍。線是順的,可第三行“雨絲”末端那處微不可察的斷口,卻不是她留下的。
她不動聲色,只將繡繃輕輕翻轉,背面冰蠶絲底襯上,一道新嵌進去的殘線閃著微光——染過色的冰蠶絲,和庫房壬-07編號那批一模一樣。昨日收工前她已清理干凈,今日卻多了這截線,必是有人趁她離房塞入。
蘇蘅將殘線收進發(fā)間銀簪的暗格,動作輕得像拂去一粒塵。她抬頭掃了一圈工房,林氏低頭繡花,手卻比平時快了半分;角落里兩個監(jiān)工交頭接耳,目光時不時往她這邊瞟。流言已經散開了。
她沒說話,只把繡繃放回案上,又取出普通絲線的那層繃子,當眾鋪開。旁人看她平靜,卻不知她袖中三根銀簪已悄悄換了位置——金簪在前,鐵簪居中,木簪壓底。這是她設局時的暗號,只有云娘認得。
此時她設下這個暗號,是因為她深知自己被禁足,無法親自去完成某些重要之事,只能通過這個暗號向云娘傳遞信息,讓云娘明白她即將展開的計劃,以及后續(xù)可能的配合方式。
王嬤嬤是午后來的,身后跟著管事和兩名驗線婆子。她手里捧著個紅木托盤,上面蓋著素絹。
“蘇姑娘,”她聲音還是軟的,可眼底壓著火,“有人昨夜在西角門附近拾到這截線頭,送去行會辨過,確是冰蠶絲無疑。更巧的是,與你庫房領的壬-07批號一致。”
她掀開素絹,露出半截染色殘線,正是蘇蘅從繡品上取下的那根。
蘇蘅垂眼,沒看那線,只問:“何時拾的?”
“戌時三刻?!蓖鯆邒叽鸬酶纱啵拔鹘情T守衛(wèi)親眼所見,一團東西從你窗下掠過,落地便是這線?!?/p>
蘇蘅笑了下。戌時三刻,她人在工房對賬,十二個繡娘都瞧見了。王嬤嬤連時間都懶得改。
管事咳嗽一聲:“蘇蘅,你可有話說?”
她抬頭,聲音不高:“若這線是從我窗下拾的,那它怎么來的,您不查,我也不好亂講。但若說是我私藏舞弊——我領的每一縷線,入庫出庫都有登記,您大可去翻賬?!?/p>
王嬤嬤冷笑:“賬上自然干凈??赡阕蛞故展ず?,可是獨自回房?有沒有人見你中途離過工房?”
沒人應聲。
蘇蘅指尖掐進掌心。她知道沒人會替她說話。上一回她揭了謠言,救的是自己,可這一回,是直接動了行會的規(guī)矩。誰幫她,誰就得擔“包庇”之罪。
管事一揮手:“把繡品拿來?!?/p>
婆子上前,捧起蘇蘅未完成的繡繃。陽光一照,那嵌入底紋的殘線立刻顯了形。
“確是冰蠶絲。”管事臉色沉下,“蘇蘅,你可知罪?”
蘇蘅終于開口:“我若真要舞弊,何必留這殘線在繡面?它藏得不深,一眼就能看見。若我是想瞞,該把它燒了,或是藏進夾層。可它就嵌在明處——像有人,故意讓我被發(fā)現?!?/p>
王嬤嬤厲聲打斷:“你還敢狡辯!行會三令五申,冰蠶絲不得私用,你竟敢藏線栽贓,敗壞規(guī)矩!”
“規(guī)矩?”蘇蘅終于抬眼,盯著她,“您上月廿三,從西角門帶出去兩斤染灰絲,登記卻是‘廢料處理’,這算哪條規(guī)矩?”
王嬤嬤臉色一僵。
管事卻喝道:“住口!你無憑無據,竟敢污蔑嬤嬤?”
蘇蘅閉了嘴。
她知道,此刻爭辯無用。王嬤嬤早把人買通了,驗線婆子是她遠親,管事也收過她賭坊的孝敬。她若再開口,只會被定為“咆哮工房,藐視管教”。
管事一拍案:“蘇蘅,私藏禁線,意圖舞弊,證據確鑿。即日起禁足三日,罰俸半月,繡品當場焚毀,以儆效尤!”
婆子上前就要取繡繃。
蘇蘅忽然開口:“這繡未成,燒了可惜。若真要驗罪,不如留著——萬一,是有人栽贓呢?”
沒人接話。
繡繃被抬走時,她看見老繡娘悄悄伸手,從案邊拾起一小截掉落的殘線,迅速藏進袖中。那截線,是她剛才取下時故意留的。
她被押回偏房時,天剛過午。門從外鎖上,連繡具都被收走。屋里只剩一張桌、一張床、一面斑駁銅鏡。
她坐在桌前,沒動。半晌,才抬手取下發(fā)間銀簪。簪身冰涼,她對著光細看,簪尾有一道極細的刻痕,彎彎曲曲,像是一串數字。母親曾教她用密紋記賬法,以針腳刻痕記錄隱秘信息。
她忽然想起昨夜那神秘人說的話:“你母死前,正繡‘秋夜雨霖鈴’。行會以‘女子不得擅制雙面異繡’為由奪其命,實因那幅繡品藏了戶部與胡商交易的暗記?!?/p>
此刻,她指尖撫過簪身刻痕,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地解。
解到最后,她笑了。
壬-07。
和她今日領的線批號,一模一樣。
十五年前,母親因冰蠶絲而死;十五年后,王嬤嬤用同樣的批號,同樣的手法,想把她也釘死在“規(guī)矩”上。
她蘸了點茶水,在銅鏡上寫下四個字:戌三西伏。
這是上一章王嬤嬤衣襟掉落的碎布上的針腳,她早破譯了。戌時三刻,西廊伏線——王嬤嬤每半月去賭坊,必經西角門,守衛(wèi)換崗的空檔,就是她走私的時機。
她盯著那四個字,忽然明白王嬤嬤為何非置她于死地不可。她動了冰蠶絲,等于動了王嬤嬤的財路;她查賬,等于動了行會的黑賬;她活著,就是當年那場冤案的活口證。
可王嬤嬤不知道,她最怕的不是“規(guī)矩”。
是有人用“規(guī)矩”當刀,一刀刀割她的命。
她取下纏枝蓮銀簪,輕輕放在鏡前。簪影落在“戌三西伏”四字上,恰好壓住“伏”字。
她低聲說:“既然你們要拿‘規(guī)矩’殺人……那我就用‘規(guī)矩’,送你下地獄?!?/p>
窗外,一片碎布被風吹起,卡在窗欞縫隙。布角繡著極細的針腳,是“壬-07”二字,和庫房賬本上的編號,一模一樣。
蘇蘅沒回頭,只將銀簪重新簪回發(fā)間,簪尖朝前。這是她準備動手的暗號。
她站起身,走到門邊,耳朵貼在門板上。走廊腳步聲漸遠,守衛(wèi)換崗了。
她退回桌前,用指甲在銅鏡上刮下一點銅屑,混著茶水,調成墨。又撕下里衣一角,咬破指尖,蘸血在布片上寫下一個字:查。
她知道云娘會懂。
門外忽然傳來窸窣聲。她抬頭,看見窗紙上映出一道模糊的影子,低著頭,手里似乎攥著什么。
是青鸞。
她站在窗外,一動不動,像在聽,又像在猶豫。
蘇蘅沒出聲。
半晌,那影子慢慢退開了。
她低頭看著布片上的“查”字,血跡未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