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蘅望著青鸞退走的身影,心中五味雜陳。她未再多看那碎布一眼,只是默默地將指尖在銅鏡上劃出的血字抹開,混著茶漬,涂在袖口內側,仿佛這樣就能將這份疑惑與不安暫時封存。
她知道,那封“查”字布條已經(jīng)不在她手里了。
半個時辰后,守衛(wèi)的腳步聲剛繞過回廊,窗外傳來三聲極輕的叩擊,像指甲敲在窗欞上。一下,兩下,三下。
是暗號。
蘇蘅迅速抽出銀簪,將暗格里的空布條推了出去。布條剛離手,一片深紫色的線頭從窗縫掠過,纏在簪尖,轉瞬又被風卷走。她沒去追,只把簪子重新別回發(fā)間,簪尖朝后——這是“已接令”的信號。
她坐回桌邊,靜等天亮。
次日清晨,西角門的守衛(wèi)換得比往常密。王嬤嬤沒來工房,也沒去庫房點貨。蘇蘅被關在偏房,連飯都是從門縫遞進來的。她一口沒動,只把飯碗倒扣在桌上,碗底壓著一片撕下的衣角,上面用茶水寫著“壬-07”。
晌午時分,門外傳來一陣騷動。先是幾條野狗狂吠,接著有人吆喝驅趕,夾雜著酒壇碎裂的聲音。蘇蘅立刻站到門邊,耳朵貼上木板。腳步聲亂了,守衛(wèi)全往西邊去了。
就在這時,一片枯葉從窗縫飄進來,打著旋兒落在她腳邊。葉脈上沾著點褐色藥漬,是云娘慣用的迷香痕跡。
她知道,成了。
傍晚,管事親自來開門,臉色鐵青。他身后跟著兩名婆子,抬著個紅木托盤,上面蓋著素絹。
“蘇蘅,王嬤嬤告你蓄意陷害,私傳密信,擾亂繡坊秩序?!惫苁侣曇衾涞孟癖澳憧烧J罪?”
蘇蘅沒答,只問:“王嬤嬤呢?”
“正在回廊候審?!惫苁孪崎_素絹,露出一只深藍荷包,鼓鼓囊囊,“這是在西角門暗巷搜到的,據(jù)說是你指使外人藏匿的贓物,內有十七個碎銀荷包,編號齊全,還有一張寫著‘焚證’的紙條——你還有什么話說?”
蘇蘅笑了。她伸手接過荷包,手指一撥,荷包口松開,一串編號銀袋滾落出來。她撿起最新那袋,抖出一張小紙條,上面確是“壬-07·焚證”四字,筆跡與昨日栽贓她的指令一模一樣。
蘇蘅淡淡道:“荷包里十七個銀袋,按日期編號,最新這袋上‘焚證’二字,與今日針對我的栽贓指令如出一轍。若非幕后黑手所為,又豈會如此巧合?”
“這荷包,是從王嬤嬤衣襟里掉出來的吧?”她抬頭,“云娘潑酒引狗,守衛(wèi)去追,她趁機奪走荷包——你們倒快,這么快就‘搜’到了?!?/p>
管事臉色一變。
蘇蘅不等他開口,已將荷包翻了個底朝天。夾層里那半張泛黃紙片露了出來,她輕輕展開,指著殘?。骸靶袝Q絲調撥令,批文編號‘巳七’,印章缺了右上角——這和庫房三年前的備案令,是一對?!?/p>
她抬眼:“王嬤嬤的貪婪不止于此,她每月以廢料處理之名,暗中走私行會公款購買的冰蠶絲,十七個荷包,十七筆暗賬,皆是她罪行的鐵證?!?/p>
管事還想辯,蘇蘅已轉向門外:“請老繡娘進來?!?/p>
老繡娘低著頭進來,手里捧著兩截絲線。她把線并排放在托盤上:“這一截,是昨日王嬤嬤呈上的‘贓物’;這一截,是蘇姑娘繡品上被嵌入的殘線。我用染缸比過,配方一樣,連捻絲的勁道都一致——是同一批線,同一雙手處理的?!?/p>
她頓了頓,聲音低下去:“十五年前,我也見過這樣的線。那年蘇娘子……也是被這樣栽贓。”
管事聽著蘇蘅條理清晰的分析,額角不禁沁出了冷汗,他深知這些指控一旦成立,王嬤嬤的罪責難逃,自己也難辭其咎。
蘇蘅把荷包往托盤一放:“行會鐵律,不得挪用公資,不得私調禁材,不得陷害同門。王嬤嬤三條全犯。她若不是心虛,為何昨夜不敢來工房?為何今日要偽造‘我派人藏贓’的局?”
她盯著管事:“您若還要包庇,我不攔。但明日大比,我會當著行會監(jiān)審的面,把這荷包、這線、這紙令,一樣樣擺出來。您猜,監(jiān)審是信您,還是信證據(jù)?”
就在這時,王嬤嬤的聲音從回廊傳來:“放屁!你們串通好了誣陷我!”
她被兩名守衛(wèi)押著走來,鬢角那朵枯萎的白茉莉歪在一邊,左手小指微微抽搐。她一眼看見托盤上的荷包,猛地掙扎起來:“那不是我的!那是栽贓!”
蘇蘅沒動,只把荷包拿起,當眾抖開。碎銀嘩啦落下,夾層里那半張調撥令飄了出來。她指著殘印:“這令上缺的角,和庫房備案令能拼上。您若真為我母好,為何十五年來,每年都用她的批號走私?為何每次栽贓,都選‘壬-07’?”
她聲音冷下去:“您不是救她。您是踩著她的命,往上爬?!?/p>
王嬤嬤臉色煞白,突然嘶吼:“你母親不該碰那幅繡!她若不繡‘川’字記號,根本不會死!我勸過她,是她不聽!”
蘇蘅指尖一顫。
老繡娘猛地抬頭,手里的線團掉在地上。
管事終于抬手:“押下去!等行會發(fā)落!”
守衛(wèi)上前架人。王嬤嬤被拖出回廊時,還在叫:“蘇蘅!你別得意!你手里那點證據(jù),根本掀不動行會!你以為你贏了?你連他們是誰都不知道!”
蘇蘅沒答話。
她只把那半張調撥令收進袖中,指尖撫過殘印邊緣。她知道,這還遠遠不夠。
但她也清楚,第一刀,已經(jīng)割開了。
她轉身走進工房,陽光正照在她的繡繃上。她取出冰蠶絲,穿針,落線。針尖過處,一道金光在絲底流轉,像雨后初晴的天色。
她沒再看門外。
此時,老繡娘悄悄從袖中取出那截殘線,對著光看了看,又塞進懷里。她低頭時,眼角有淚滑過。
而西角門外的暗巷里,云娘蹲在墻根,正把一只空酒壇踢進溝里。她左手拎著錫酒壺,右手捏著一張剛從賭坊賬本上撕下的紙條,上面寫著“壬-07·付訖”。
她沒燒它。
她把它塞進腰間的藥線圈里,纏了三圈,壓在最底下。
繡坊正堂的鐘敲了三聲。
蘇蘅的針,正好走完最后一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