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會正堂的鐘聲余音未散,蘇蘅坐在工房中,靜靜地收好最后一針,冰蠶絲在光下閃爍著微妙的光澤,似有若無地透著一絲神秘。她沒動,手指仍捏著針,目光落在繡繃上,仿佛還在等什么。
工房里靜得能聽見絲線從指間滑過的輕響。昨日那一場對峙后,沒人再敢靠近她的位置。王嬤嬤被押走時的嘶吼還在回廊里飄著,可現在,連那點余音都沉了下去。繡娘們低頭做活,針起針落,卻總在抬眼時悄悄往她這邊瞟。
青鸞端著茶盤進來,腳步放得極輕。她把新換的茶水擱在桌角,低聲道:“茶涼了,換了吧。”
蘇蘅嗯了一聲,沒抬頭。她把繡繃輕輕翻了個面,指尖撫過背面那道金絲——那是她母親留下的記號,也是行會禁用的“川”字針法的變體。她知道,有人在看。
那個新來的賬房先生已經來了三天。穿青灰袍子,戴圓眼鏡,手里總捧著本冊子,記著誰用了多少線、耗了多少時辰。他從不碰針線,卻日日往工房跑,站得不遠不近,目光總在她手上打轉。
她不動聲色,抽出一根金絲,慢條斯理地穿進針眼。針尖在光下閃了一下,像刀刃出鞘。
“聽說行會今年要查賬。”她忽然開口,聲音不高,剛好能讓旁邊幾個繡娘聽見,“咱們可得小心些——別像王嬤嬤,連荷包都藏不住。”
她這話一出,那賬房先生的手頓了頓,筆尖在紙上停了半息,又繼續寫。蘇蘅沒看他,只把金絲繞在指上,一圈,又一圈,像是在數什么。
青鸞站在一旁,袖口微微一動,露出半截碎布。她飛快地縮回手,低頭去收拾茶具,指節有些發白。
蘇蘅瞥了一眼,沒說話。她知道那布條是從哪兒來的——王嬤嬤倒臺前夜,從衣襟里掉出的十七個荷包編號之一。她沒問青鸞是怎么拿到的,也不問她藏了多久。有些事,知道得太清,反而累。
到了下午,那賬房先生換了個位置,坐在庫房門口的長凳上,視線正好能掃過她工位的每一個動作。蘇蘅翻開賬本,提筆在“冰蠶絲”一欄寫了個“三錢”,又用墨線劃去,自言自語道:“還是用普通的吧,貴的不敢碰。”
她合上賬本,轉身對青鸞低聲道:“那批‘壬-07’的線,藏好了嗎?”
青鸞猛地抬頭,眼神一顫,隨即點頭:“藏……藏好了。”
她袖子里的瓷瓶輕輕一響,像是藥丸在滾動。蘇蘅沒再問,只把賬本推到一邊,重新拿起繡繃。她換上普通絲線,開始繡一朵纏枝蓮——和她發間那支銀簪上的紋樣一模一樣。
天快黑時,那賬房先生終于走了。他走得很慢,冊子夾在腋下,背影筆直。蘇蘅看著他穿過回廊,拐進西角門,才收回目光。
她沒動,手指在繡繃邊緣輕輕敲了三下——這是她和青鸞之間的暗號,意思是“盯住他”。
夜里下了場暴雨。雨點砸在窗紙上,像無數人在敲門。蘇蘅熄了燈,躺下前把銀簪取下來,壓在枕下。這是她唯一會留下的習慣——母親死后,她每晚都這么做,像是把最后一點念想藏進最安全的地方。
她閉上眼,聽見屋外腳步聲多了起來。守衛換崗的頻率比平時高,靴底踩在濕石板上,發出沉悶的響。有人在她窗外停了片刻,又走開。
她沒睜眼,只在黑暗里低語:“想看我亂?我偏要靜。”
雨聲更大了。一道閃電劈過,照亮窗縫里卷進來的一片枯葉。葉面沾著半干的藥漬,是苦的,帶著點麻香——云娘慣用的迷香底味。
她輕輕摸了摸枕下的銀簪,簪尾的涼意讓她心中稍安。
第二天一早,那賬房先生沒來。
取而代之的是個采買管事,四十來歲,臉上堆笑,手里拎著個竹籃,說是送新到的絲線來驗貨。他走到蘇蘅工位前,放下籃子,掀開蓋布:“這是今早剛從行會庫房調來的冰蠶絲,您瞧瞧成色。”
蘇蘅淡淡拒絕管事送來的冰蠶絲,抬眼瞥了管事一眼:“王嬤嬤用得起,結果呢?”管事笑容一滯,蘇蘅未再多言,抽出一縷絲看了一眼又放回,合上蓋布推回籃子:“還是用普通的,貴的東西惹禍。”
管事沒再勸,只點頭哈腰地走了。臨走前,他目光在她繡繃上略作停留。
蘇蘅低頭繼續繡,針腳穩得像尺子量過。她知道,他們不信她真的收手。他們覺得她手里還有貨,還有路子,還有王嬤嬤沒挖出來的底。
她就是要讓他們這么想。
到了午時,青鸞悄悄遞來一張紙條,是用茶水寫的,字跡淡得幾乎看不清:“西角門,戌時,影。”
蘇蘅看完,把紙條塞進嘴里,嚼了幾下,咽了下去。她沒問是誰寫的,也沒問“影”是什么意思。她只知道,西角門是王嬤嬤常去賭坊的必經之路,而“影”,是云娘用來標記探子的代號。
她把繡繃翻了個面,指尖在背面那道金絲上輕輕一劃。她知道,行會已經開始查她了。他們不會只派一個人,也不會只用一種法子。他們會試探,會設局,會等她露出破綻。
可她不怕。
她怕的是什么都不做。
下午,她特意在賬本上記了一筆:“冰蠶絲,三錢,未用,退庫。”又在旁邊畫了個小圈,像是隨手涂的,其實是個“巳”字的簡寫——那是她母親當年在賬本上留下的密紋,只有她能認。
她把賬本放在桌上,沒鎖,也沒收。她知道,那采買管事走前一定會“順手”翻一翻。
果然,不到一盞茶功夫,那管事又來了,說是來取籃子。他彎腰時,目光在賬本上停留了幾息,又若無其事地走了。
蘇蘅沒抬頭,只把針在繡布上走了一圈,纏枝蓮的花瓣漸漸成形。她知道,他們已經開始信了——信她手里還有冰蠶絲,信她還在偷偷記賬,信她蠢到把密紋寫在明面上。
她就是要他們信。
夜又來了。雨沒停,風卷著濕氣往窗縫里鉆。蘇蘅熄了燈,躺下前把銀簪重新別回發間,簪尖朝前——這是“有動靜”的信號。
她剛躺下,窗外樹影一晃,一片枯葉又被風卷了進來,落在她腳邊。葉面藥漬比昨夜多了一圈,是云娘加了量。
她警覺地睜著眼,聽著窗外的聲響。突然,遠處傳來兩聲極輕的叩擊,像指甲敲在木頭上。一下,兩下。是青鸞的暗號,有人在盯她的房門。她沒回應,手卻悄悄摸向枕下,指尖觸到了銀簪的尖。
她沒動。
她要等。
等他們自己走進她設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