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娘們紛紛側目，竊竊私語，卻無人敢靠近那根銀簪。蘇蘅沒再看它一眼，轉身進了工房深處。她蹲下身，指尖拂過庫房地面，一處鞋印邊緣嵌著細碎紅土，顏色偏暗，帶顆粒感，像是西域風干的泥。昨日行會使者來時，靴底沾的就是這個。

她直起身，袖口滑出半寸冰蠶絲繡繃，上面只繡了半個“壬-07”，針腳細得幾乎看不見。她將它塞進內襟，又取出金絲繃，空著，普通絲線的那塊則擺上長案，鋪開半幅殘圖，像是昨夜未完成的活計。

沒過多久，腳步聲由遠及近。周氏領著兩名陌生男子進了庫房，一人穿青袍，腰掛銅牌，是行會派來的監審；另一人捧著卷軸，面無表情地展開，念出比試告示：三日后季選繡比，所有繡娘必須參賽，所用絲線由坊內統發，私帶者視同舞弊，逐出繡坊。

蘇蘅低頭聽著，手指在袖中捻了捻冰蠶絲的線頭。她抬頭時，臉上已換了一副惶然神色：“我……我定當竭盡全力，不負坊里厚望?！?/p>

監審掃她一眼，目光落在案上普通絲線繡的殘圖上，又瞥了眼橫放的銀簪，沒說話，轉身走了。

人一走，蘇蘅立刻回工位，從抽屜底層取出三枚繡繃，一字排開。普通絲線繃上補了幾針，像是趕工痕跡；金絲繃仍空著，她卻在邊角處用極細針腳繡了個小“門”字，不顯眼，但能辨認；冰蠶絲繃則被她藏進袖袋，針尖朝內，線頭收得一絲不露。

青鸞進來送茶，低著頭，袖口微動。蘇蘅沒抬頭，只問：“昨夜誰在工房外走動？”

“沒……沒人?！鼻帑[聲音輕，“我守到二更，都熄燈了?！?/p>

蘇蘅嗯了一聲，將茶盞推到一邊。她知道青鸞在瞞，袖中瓷瓶響了七聲，是七種毒藥俱全的暗號。謝家的人，還在盯她。她曾在舊年冬夜救過一名垂死的謝家暗衛，那人身死前留下半枚玉扣與一句密語，自此她便知曉謝家有一套以瓷瓶輕震計數傳遞毒藥狀態的暗號體系，七聲為“全員戒備，敵蹤未明”。

蘇蘅緩緩走過去，伸出雙手，接過管事遞來的絲線團，仔細端詳著，手指輕輕摩挲著絲線的質感。她微微點頭，輕聲說道：“顏色勻，捻得緊，合例。”話音剛落，她手不經意地一滑，一縷絲線從團中飄落，輕柔地被風卷起，悠悠地掃過周氏的裙角，悄然落進她鞋面與裙擺的縫隙里。周氏皺了皺眉頭，眼神中閃過一絲不悅，卻并未說話，只是輕輕抖了抖裙擺，試圖將那縷不聽話的絲線抖落。

蘇蘅低頭道歉：“手滑了，嬤嬤別怪?！?/p>

回工房路上，她拐去管事房，敲門進去，臉色發白：“昨夜我夢見這絲線顏色不對，怕是染坊摻了劣料……若比試時繡出斑駁，豈不是壞了坊里名聲？求您，讓我送檢一縷？”

管事猶豫：“行會監審盯著，查什么查。”

“那我自擔責任?！碧K蘅從袖中取出那縷掉落的絲，雙手奉上，“若查無問題，我當眾認錯；若有異，也算給大伙提個醒?！?/p>

管事終于點頭，命人取樣本袋裝好，送去染坊。

交接時，蘇蘅指尖一彈，一粒金粉無聲落入袋中。她沒看管事，只低聲說：“勞煩了。”

午后，她把幾位常去領藥的繡娘悄悄叫到庫房后間。

“三日后，若有人指我舞弊，”她聲音壓得極低，“你們只管說一句——‘線是坊里發的’?！?/p>

幾人面面相覷。張阿妹問：“你要做什么？”

“我不做什么。”蘇蘅看著她們，“我只問你們，若你們被冤，愿不愿有人替你們說一句真話？”

李三娘咬了咬唇：“我兒子讀書的錢，是你墊的。我說?！?/p>

陳阿婆點頭：“我那碗，傳到我手里了。我也說?！?/p>

蘇蘅沒謝，只從懷里取出金絲繡繃，翻到背面。她用銀簪針尖，在絲底刻下“壬-07”三字，又連了一道線，指向“西角門”位置?？掏辏龑⒗C繃鎖進鐵匣，鑰匙遞給青鸞。

“若我不在，”她說，“這匣子，交云娘?！?/p>

青鸞接過鑰匙，手指發抖。她沒抬頭，可眼底閃過一絲掙扎。蘇蘅看見了，沒點破。

當晚，蘇蘅坐在燈下，鋪開一張新紙，寫了一行字：“線變，局開，魚將入網。”她將紙折成小方，塞進茶盞底，倒扣在桌上。

她知道，云娘的人會來。那夜窗縫里的枯葉不是巧合，藥味越來越濃，是她在盯。既然如此，就讓她看。

她吹滅燈，卻沒睡。半個時辰后，窗外有極輕的響動，像是布料擦過窗欞。她不動，只睜著眼，聽著。

片刻后，茶盞被拿走，又輕輕放回。人走了。

她起身，走到窗邊，掀開薄紗。月光下，窗臺上的繡繃果然亂了——冰蠶絲線被人動過，針腳錯開兩針，像是匆忙翻檢又試圖復原。

她沒碰它，只將銀簪從案上收回，插入發髻，簪尖朝前。這是新暗語——已入局，待收網。

第三日，晨光剛透，工房外已聚了不少人。比試即將開始，繡娘們陸續領線入座。蘇蘅站在自己工位前，看著監審親自打開絲線箱，一一分發。

她的那團，顏色略深，捻得也比旁人緊些。她沒動，只等所有人領完，才上前接過。

“這線，”她輕聲問管事，“是昨夜送檢的那批？”

管事一愣：“你怎知送檢？”

“我猜的。”她低頭看著絲線，“昨夜夢見它發霉，今日看來，倒像是染得重了?！?/p>

監審走過來，冷冷道：“蘇姑娘，莫要節外生枝。比試在即，安心繡你的?！?/p>

蘇蘅點頭，捧著絲線回位。她當眾拆開線團，一寸寸檢查，又取出放大鏡般的水晶片，對著光看了許久。最后，她將線團放在案上，沒動針。

周氏在遠處冷笑：“裝模作樣，真當自己是行家？”

蘇蘅不答。她知道，行會的人已經慌了。那袋送檢的絲線，必會被動過手腳。金粉在，就能證明——他們篡改了證據。

她從袖中取出冰蠶絲繡繃，輕輕放在窗臺，覆上薄紗。風吹紗動，繃上絲線微微晃動。她沒再看，只低頭整理針線盒，像是準備開工。

半個時辰后，監審突然起身，宣布臨時加查所有繡娘所用絲線。他親自帶隊，一間間查驗。

到蘇蘅工位時，她正低頭穿針，手穩得沒一絲抖。監審拿起她的線團，翻看，又湊近聞了聞，臉色微變。

“這線，”他沉聲問，“是你私帶的？”

蘇蘅抬頭，一臉茫然：“不是坊里發的嗎？”

“顏色不對?！北O審盯著她，“你敢說這是統發的？”

蘇蘅皺眉，從盒中取出領線憑證：“我領的就是這個編號。若顏色有異，該是染坊的問題?！?/p>

監審不語，只命人取來其他繡娘的線比對。果然，她的線色更深，捻得更緊。

“舞弊！”周氏突然沖進來，指著蘇蘅，“她私藏異線，意圖蒙混過關！按規，該逐出繡坊！”

蘇蘅沒動，只問：“誰看見我私帶了？”

“線色不同，便是證據！”周氏咬牙，“你昨日還求查線，今日卻用異線，不是心虛是什么？”

蘇蘅緩緩抬頭，看著她：“若我心虛，為何當眾領線？為何留下憑證？為何——讓你們親眼看著我打開線團？”

她頓了頓，聲音冷下來：“若真舞弊，我會用這么明顯的線嗎？”

監審臉色鐵青，揮手命人封存她的線團，帶去復檢。

蘇蘅坐著沒動。她知道，他們一定會把那袋送檢的樣本也拿出來。而金粉，會在光下顯影。

她低頭，手指在繡繃邊緣敲了三下——這是給青鸞的信號：盯住他們。

青鸞站在角落，袖中瓷瓶又響了一聲，是“催命散”的暗號。她沒動，只低著頭，像往常一樣。

蘇蘅卻知道，她已經開始動搖。

日頭偏西，復檢結果未出。監審來回踱步，神色焦躁。蘇蘅仍坐在工位上，面前繡繃空著，但她已開始數——從西角門到聚義堂，再到行會庫房，三點之間，該有多少雙鞋印來往？

她正想著，管事匆匆進來，手里捧著那個樣本袋，臉色發白。

“監審大人，”他聲音發抖，“送檢的絲線……顏色變了?！?/p>

監審猛地站起：“什么？”

“原本淺色的，現在……和蘇姑娘那團一樣深?！?/p>

監審一把奪過袋子，對著光看。金粉在絲線間微微閃動，像細沙沉底。

他瞳孔一縮。

蘇蘅輕輕開口：“線變，局開——現在，該收網了?！?/p>

她抬起手，將銀簪從發間抽出，簪尖朝下，在繡繃上輕輕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