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那輕微的腳步聲之后,蘇蘅一夜未眠。待晨光微熹,她才小心地靠近門邊,目光落在門縫里的銀簪上,卻發(fā)現(xiàn)它還在,但位置變了。
昨夜它橫插在底,刃口朝外,是防。今晨它斜倚在縫,簪尖朝上,是等。蘇蘅沒動它,只用指尖輕輕一推,簪子滑落,掉在門檻內(nèi)側(cè)的青磚上,發(fā)出極輕的一聲“嗒”。
**她右腳踝腫脹未消,每走一步,痛意便順著小腿往上躥,像有細(xì)針在皮肉里游走。**她沒坐,徑直走向工房。
晨鐘剛過,繡娘們?nèi)齼蓛删墼诶认拢f話聲壓得低,可目光全往她這邊飄。周氏站在最前頭,手里攥著一卷舊賬本,像是專程等她。
“蘇姑娘,昨夜西角門的事,坊里都聽說了。”周氏開口,吳儂軟語里裹著刺,“王嬤嬤雖倒了,可規(guī)矩還在。你一個后生,昨夜獨行遇襲,今早又不告而入,不合例。”
蘇蘅沒接話,只從袖中取出兩幅繡品,平鋪在長案上。
一幅是貢品云錦,針腳密得透不過光,絲線堆疊如墻。另一幅是她昨夜忍著痛繡的,用的是新法——疏針透氣,絲線交錯留隙,遠(yuǎn)看如霧,近撫如風(fēng)。
“你們摸。”她退后半步,“同樣工時,哪個省絲線?哪個輕?哪個能卷起來塞進(jìn)商隊包袱,走西域都不裂?”
沒人上前。周氏冷笑:“祖上傳下來的針法,講究的是‘密不透風(fēng),繡必見骨’。你這稀疏幾針,風(fēng)一吹就散,哪像貢品?”
“貢品是給宮里看的。”蘇蘅聲音不高,“可咱們繡坊的活路,不止在貢品。江南銷的帕子、北地賣的帳簾、西域訂的披帛,要的是輕、是軟、是耐運。密針費絲,工時長,價就高,誰買?”
“那你這是要改祖制?”
“不是改。”蘇蘅搖頭,“是補(bǔ)。補(bǔ)一條活路。”
周氏猛地拍案:“你才來幾年?就敢說補(bǔ)祖制?我繡了三十年,從沒聽過什么‘透氣法’!你這是拿咱們繡坊的名聲,賭你的新奇!”
她話音一落,身后幾個年長繡娘紛紛附和。
“就是,萬一繡壞了,賠得起嗎?”
“她一個庶女,懂什么經(jīng)營?”
“怕不是想借改革,把咱們都換掉吧?”
蘇蘅站著沒動。她聽見“規(guī)矩”二字時,瞳孔縮了一下,但很快壓住。她沒爭,只問:“你們誰家沒病過?誰沒熬過夜?誰的孩子沒念過‘女子無才便是德’,可自己卻一針一線撐著家?”
眾人一靜。
她繼續(xù)說:“我母死于寒癥,因無藥可醫(yī)。我十二歲進(jìn)坊,被‘教規(guī)矩’,手被針扎穿三次,沒人問。可賬本上,寫的是‘損耗絲線三錢’。人命,不如三錢絲。”
她頓了頓,從袖中取出一只粗陶碗,放在案角。
**碗底刻著“壬-07”,是她母親生前交易冰蠶絲時常用的編號,代表著某種特殊批次或重要交易,這編號出現(xiàn)在多個關(guān)鍵之處,背后似乎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她沒說這是母親的遺物,只說:“這碗,是我母留下的。我不穿綾羅,我只想要一條——能讓繡娘病了有藥、老了有靠的路。”
她說完,轉(zhuǎn)身走了。
沒人攔她。可也沒人說話。
那碗,孤零零留在案上,像一塊沉進(jìn)水里的石頭。
午后,蘇蘅跛著腳,一家家去繡娘住處。
她沒提改革,只帶了半包藥,放在病繡娘的床頭。有人開門就罵:“你走吧,我們不稀罕你施舍!”
也有人不開門,只從門縫里扔出一句:“你有本事,怎么不去行會鬧?在這兒哄我們?”
她不爭,也不走。在第三戶,她把碗放在門檻上,留下藥,轉(zhuǎn)身就走。
身后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一只手飛快把碗和藥都拽了進(jìn)去。
傍晚,她回工房,發(fā)現(xiàn)那只碗又回來了,擺在她工位上。碗底多了道刻痕,歪歪扭扭,像一筆賬。
她沒動它。
第三日,庫房外。
她剛走近,幾個繡娘圍上來,臉色發(fā)白。
“蘇蘅,你是不是要裁人?”一個年輕繡娘直接問,“王嬤嬤的心腹說,你要清老弱,騰位置給新人!”
蘇蘅皺眉:“誰說的?”
“大家都這么說!”另一人聲音發(fā)抖,“我娘繡了二十年,去年摔了手,針法慢了。你要真裁了她,她一家八口吃什么?”
“我沒有——”
“你有!”周氏從人群后走出,手里舉著一張紙,“這是你前日寫的‘工坊改良草案’,上面寫著‘優(yōu)化人力配置’!什么叫優(yōu)化?是不是就是裁?”
蘇蘅盯著那張紙。她記得那頁,寫的是“調(diào)整工時分配,依能計酬”,可被人圈了“優(yōu)化”二字,旁邊批了“裁汰”兩字,筆跡陌生。
她沒解釋,只解開衣襟,從內(nèi)襯抽出那幅微型輿圖,攤在庫房門前的石案上。
圖上密密麻麻,全是名字。
“這是誰?”她指著一處,“張阿妹,去年冬病了三個月,藥錢欠了七錢二分,我記了。”
“這是誰?”她又指一處,“李三娘,兒子要進(jìn)書院,湊不起束脩,我墊了五錢。”
“這是誰?”她聲音沉下來,“王氏,丈夫賭錢,賣了她攢的絲線換酒,我從賬上扣了三錢,補(bǔ)了她的工。”
她抬頭,看著眼前一張張臉:“你們的名字,我都記著。我沒想裁誰。我想讓你們——活著,且活得有名字。”
人群靜了。
周氏嘴唇動了動,沒說話。
蘇蘅收起輿圖,重新塞進(jìn)衣襟。她轉(zhuǎn)身要走,忽覺指尖一滑,纏枝蓮銀簪的簪身微亮——那是密紋映了夕陽,顯出一串?dāng)?shù)字:壬-07。
她沒多看,只把簪子重新別好,簪尖朝前。
當(dāng)晚,她坐在燈下,重新畫輿圖。
西角門、聚義堂、行會庫房,三點連線。她用金線繡了“行會”二字,壓在中間。
青鸞進(jìn)來換茶,袖口滑落半片枯葉,蘇蘅眼神一凝,這枯葉竟與前夜窗臺那片相似,同樣帶著濃藥味。她剛要開口詢問,青鸞卻已彎腰收拾,悄無聲息地將葉子藏進(jìn)袖中。
蘇蘅沒看她,只問:“碗還在傳嗎?”
青鸞一僵,低聲答:“在……傳。”
“傳到誰手里了?”
“陳阿婆,她說……她要刻一筆債。”
蘇蘅點頭,沒再問。
她知道,那碗底的刻痕,正在變成一張看不見的賬。一張比行會賬本更真的賬。
第五日,晨會。
周氏沒來。但她的聲音在坊里傳開了:“蘇蘅那圖,是蠱術(shù)!她要把咱們的名字煉成傀儡!”
蘇蘅走進(jìn)工房時,氣氛比前幾日更冷。
她沒說話,只取出金絲繡繃,開始繡一幅新圖。
不是花鳥,不是云紋,是一張工坊布局圖。每間工房,每張繡架,都標(biāo)了名字。她用疏針法繡出通風(fēng)口,用雙面繡標(biāo)出庫房暗格位置。
繡到一半,一個繡娘沖進(jìn)來,臉色發(fā)白:“蘇姑娘!庫房……庫房被人翻了!你那幅輿圖……不見了!”
蘇蘅手一頓,針尖扎進(jìn)指腹,一滴血沁出來,落在金線上,像顆紅籽。
她沒擦,只問:“誰發(fā)現(xiàn)的?”
“是……是我。”繡娘喘著氣,“我今早去領(lǐng)絲線,見柜子開著,翻得亂七八糟。你那圖……就放在案上,不見了。”
蘇蘅慢慢把針從指尖拔出,血珠滾落,滴在輿圖殘稿上,正好落在“行會”二字上,暈開一小片。
她抬頭,掃視四周。
沒人敢看她。
蘇蘅望著被翻亂的庫房,心中了然,輿圖丟失,絕非終點,反而像是一把鑰匙,開啟了新的危險篇章。
她站起身,走到長案前,把剩下的殘稿鋪開,用金線,一針一針,重新繡上“西角門”三字。
然后,她取出銀簪,簪尖朝下,在“聚義堂”位置,輕輕劃了個圈。
最后,她把簪子橫放在案上,正對著門。
誰都能看見。
誰都能拿。
但她知道——
動它的人,一定會留下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