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亂葬崗。

尸堆底下壓著一具草席裹著的“尸體”，十根手指頭全被透骨釘釘進土里，釘子穿過指骨，直插腐泥，像在固定什么不該活的東西。

她已經(jīng)三天沒動了。

血早就凝在袖口，結(jié)成黑褐色的痂。嘴唇干裂，臉上沾著泥和血，分不清哪塊是傷，哪塊是凍出來的裂口。十六歲的蘇錦，被親爹的妾室下令扔在這兒，連口薄棺都沒有。

嫡母說：“靈根已破，活著也是辱沒門楣。”

可就在第三天夜里，她睜開了眼。

不是醒，是被五臟六腑里爬動的東西給疼醒的。那東西像蟲，又不像蟲，順著腸子往上鉆，一路啃她的血肉，啃她的魂。她想叫，喉嚨里只擠出半聲嘶，像被砂紙磨過。

視線模糊，但能看見自己手上的釘子。鐵銹混著血，釘尾還掛著碎肉。她動了動手指——疼得眼前發(fā)黑。

不能死。

這三個字從腦子里炸出來，比蠱蟲還狠。

她咬牙，左手一寸寸往回縮，指甲在土里摳出幾道血溝。可只要一動，釘子就撕筋扯骨。她試了三次，第三次終于把嘴湊到左手小指上。

牙關(guān)一合。

“咔。”

骨頭斷了。

她沒松口，用斷骨當撬棍，一點一點頂著透骨釘往外推。血順著袖管往下淌，浸透草席。她嘴里全是鐵銹味，分不清是自己的血，還是釘子的銹。

終于，一根釘子松了。

她吐出斷指，用殘掌撐地，爬。

草席外壓著碎石，她用肩膀頂開一條縫，冷風灌進來，吹得她渾身打顫。外面是層層疊疊的尸體，腐臭撲面。她爬過一具沒臉的男尸，爬過一個還抱著嬰兒的婦人，爬到一處稍微干燥的坡地，癱下來喘氣。

就在這時，她看見——草席邊緣，滲進她血的地方，浮出一道極淡的紅絲紋路，像繡上去的。

她沒管。

因為她聽見了腳步聲。

不是飄忽的，是實實在在踩在尸堆上的聲音，一步一陷，穩(wěn)得不像活人。

她立刻蜷進兩具尸體中間，屏住呼吸，連斷指的疼都壓進骨頭里。

黑袍人來了。

高瘦，戴兜帽，臉藏在陰影里。他繞著她走了半圈，忽然蹲下，袖子一抖，半截銀簪掉在她臉旁。簪子很舊，簪尖刻了個“錦”字，像是被人摩挲過千百遍。

他沒撿，只是伸手，按在她心口。

蘇錦差點繃不住——那手冷得不像人，像從冰窟里撈出來的。

“還活著。”黑袍人聲音沙得像砂石碾過，“命不錯。”

她沒應(yīng)，也不敢動。

黑袍人卻笑了：“三日不食，十指穿釘，蠱蟲入腑還能睜眼……血繡樓等了三十年，總算等到個不怕死的。”

他說完，指尖一挑，從她后頸抽出一枚黑卵狀的東西。那東西還在蠕動，被他捏在手里，像顆爛透的果子。

“這是‘噬魂蠱’，別人中了，三天就瘋。”他晃了晃，“你沒瘋，說明心里有恨。”

蘇錦終于開口，聲音啞得像破鑼：“你是誰？”

“救你的人。”他把黑卵扔進袖中，“但救不救到底，得看你愿不愿意換種活法。”

“什么活法？”

黑袍人從懷里抽出一束線——紅得發(fā)黑，像是泡過血。

“血繡決。”他把線塞進她潰爛的手里，“用血當墨，用魂當線，繡的不是花，是仇人的命。”

蘇錦盯著那線，指尖發(fā)抖。

“不信？”黑袍人冷笑，“那你現(xiàn)在就可以死。我把你埋回去，明天野狗來啃，也省得麻煩。”

她猛地攥緊那束線。

線一沾血，她左眼角突然一熱。

一道細如蛛絲的血痕，從眼角往下爬，像活物蘇醒。

她沒察覺，只覺得腦子里有什么東西裂開了。

“我想活。”她啞著嗓子說，“但憑什么信你？”

黑袍人盯著她看了三秒，忽然伸手，捏住她右手食指。

“嗤——”

骨針扎進指尖，膿血混著黑水涌出來。

“你中了‘腐心釘’，三日內(nèi)必爛穿五臟。”他松手，“我若想殺你，不必費這功夫。”

蘇錦低頭看自己的手——指尖早就潰爛，像被蟲蛀空的木頭。她試了幾次，連針都握不住。

黑袍人把一根繡針扔在她面前：“繡不出，就等死。”

她沒說話，把斷指的血抹在線上，再把線往針眼里穿。

一次，兩次，三次。

血糊了眼，線就是穿不進。

她咬牙，用牙齒咬住針尾，左手殘指死死捏住線頭，硬生生把線頂進針眼。

針有了。

她從懷里摸出一塊破布——是她母親留下的衣角，繡著半朵并蒂蓮。

她在上面，歪歪扭扭地繡了兩個字。

蘇璃。

針落的一瞬，血濺在布上，那兩個字邊緣忽然滲出一縷黑氣，悄無聲息鉆進地縫。

她看著那字，忽然笑了。

笑得肩膀發(fā)抖，笑得眼角血痕一寸寸往下爬。

“我要讓蘇璃嘗嘗……”她把針往地上一插，抬頭盯著黑袍人，“血債血償?shù)淖涛丁！?/p>

黑袍人沒動，只淡淡道：“血繡決，第一式——繡名即咒。你繡了誰，誰的命就系在你線上。但線斷，你也得死。”

蘇錦拔出針，把那塊布折好，塞進懷里。

“那我就讓她……死在我前頭。”

黑袍人終于站起身，黑袍一甩，整片亂葬崗的風都停了。

“從今天起，你歸血繡樓。”

“我不叫蘇錦了。”她撐著地，一點點站起來，斗篷破得像喪幡，“我叫——血繡少主。”

黑袍人沒反駁，只從袖中取出一塊血帕，扔給她。

帕子上繡著一朵殘蓮，線頭參差，像是半途被人扯斷的。

“記住，血繡樓的人，不靠眼淚活命。”他轉(zhuǎn)身，“靠的是——以淚為引，煉心成毒。”

蘇錦攥緊帕子，指尖的潰爛處又開始滲血。

她沒擦，任血順著帕子往下滴。

滴在那兩個字上。

滴在她腳下的尸土里。

她抬頭，望向遠處相府的方向。

那里燈火通明，笙歌未歇。

那里燈火輝煌，與這亂葬崗的死寂形成鮮明對比。

蘇璃大概正坐在主位上，笑著接過賓客的賀禮，慶祝她‘病逝’的嫡姐終于歸塵。

她咧了咧嘴，聲音輕得像風：

“姐姐，我回來了。”

她抬起腳，踩過一具無頭尸的胸膛。

往前走。

一步，兩步。

斗篷掃過腐草，掃過白骨。

她左眼角的血痕，已爬到下頜。

她沒伸手去擦。

血，就讓它流著。

走到尸堆邊緣，她忽然停住。

懷里那塊破布，隔著衣料，燙得像塊烙鐵。

她伸手進去，摸到那兩個字。

指尖一顫。

那字，好像動了一下。

像是在她掌心，輕輕跳了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