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腳踩過那具無頭尸的胸膛,一步,兩步,斗篷掃開腐草與碎骨。左眼角的血痕已經爬到耳垂,像一條活的紅線,順著皮膚往下滲。她沒伸手去擦,血就讓它流著。
懷里那塊破布還在跳。
不是錯覺。它貼著她心口,隔著衣料,燙得像剛從火里撈出來。她停下,手指顫抖著探進去,摸到那兩個字——蘇璃。
針腳歪斜,血漬干結。可就在她指尖碰到布面的一瞬,整塊帕子猛地一震,仿佛底下有東西要鉆出來。
“還活著?”老樓主的聲音在背后響起,冷得像從地底刮上來的風,“那就別浪費命。”
她沒回頭。她知道他還站在尸堆邊緣,黑袍垂地,袖口露出半截枯瘦的手,指甲發黑,像是常年泡在毒水里。
“你想活,就得換條命路走。”他走近一步,影子壓在她背上,“現在跪下,我給你續。”
她膝蓋沒彎。
“我不跪。”她嗓音啞,卻穩,“要續命,就站著續。”
老樓主沉默了一瞬,忽然笑了。笑聲干澀,像銹刀刮過石板。
“好。那就站著受蠱。”
他抬手,掌心托著一枚血卵——通體暗紅,表面浮著細密紋路,像血管在蠕動。那東西一出現,空氣里就彌漫開一股腥甜味,不是血,也不是腐肉,而是某種活物在呼吸的氣息。
“本命蠱。”他把卵按向她心口,“以汝心頭血為引,噬盡舊傷,換一副能繡命的軀殼。疼,是必然之劫。若撐不住,當場爆心亦有可能。”
她盯著那卵,沒躲。
“來。”
卵貼上她胸口的剎那,皮肉像被烙鐵燙了一下。她咬牙,沒出聲。可緊接著,那東西竟自己鉆了進去,像一條軟蟲順著血脈往心臟爬。
第一下心跳,就炸了。
不是疼,是整顆心被撕開又縫上,再撕開。她仰頭,喉嚨里擠出一聲悶響,像是從肺里硬擠出來的。冷汗順著額角滑下,混著血痕流進衣領。
她沒倒。
蠱在動。它啃她的血,咬她的脈,每一下都像有千萬根針在心尖上扎。她能感覺到它在擴張,在扎根,在把她五臟六腑當養料。
“啊——!”
她終于吼出聲,聲音撕裂,像野獸臨死前的嚎。可她死死撐著地面,指甲摳進尸土,指節發白。
就在這痛到神魂欲裂的瞬間,她聽見了。
一個聲音。
很輕,很遠,像是從記憶最深的縫里鉆出來的。
“錦兒……繡帕是證……”
她猛地睜眼。
幻象閃現——一間昏暗的屋子,母親躺在地上,嘴角帶血,手里攥著半塊繡帕。黑袍人拖她走,她死死不松手,帕子被撕成兩半,一半留在她掌心,一半被扯走。
畫面一晃,沒了。
她喘著氣,冷汗浸透后背。可懷里那塊破布,還在發燙。
不是幻覺。
她哆嗦著把它掏出來,和昨夜繡的那塊并排放在掌心。兩塊布,同樣的料子,同樣的針法,連邊緣磨損的痕跡都對得上。
母親的帕,也曾浸過血。
她指尖一顫,忽然發現帕角有極細的線痕——血紅色的,繡成一道鎖鏈形狀,幾乎看不見,只有在光下才顯出輪廓。
縛靈絲。
她不知道這名字,但她懂這意思。
母親被綁過。
被誰?
她沒時間想。蠱蟲在她體內肆虐,仿佛有無數根鋼針在心口胡亂扎著,每一次跳動都像是在將傷口重新撕裂。她低頭,看見自己潰爛的指尖正不斷滲血,血珠順著掌心滑下,滴在兩塊帕子上。
血一沾布,那鎖鏈紋路竟微微發亮。
她猛地攥緊。
“我要學。”她抬頭,聲音啞得不像人聲,“最狠的繡法。”
老樓主盯著她,半晌沒說話。
“汝可確定?”老樓主終是開口,“最毒者,非傷人,乃自損。溫情、記憶、柔弱——皆需舍棄。屆時,恨亦成空。”
她低頭看自己的手。
斷指還在流血,指尖潰爛,像被蟲蛀空的木頭。昨夜她用斷骨穿針,一針一線繡下“蘇璃”二字。那時候她就想,這雙手,已經不是閨閣小姐的手了。
這命,也不是相府嫡女的命了。
她一言不發,把母親的那半塊帕子翻過來,對準心口,一針扎進衣襟。
針尖帶血,線是黑的,像是從她指尖抽出來的。
她一針一針,把帕子縫進衣服里,緊貼心臟。每一下都疼,可她沒停。
縫完最后一針,她抬頭,眼里全是血絲。
“溫情?”她冷笑,“我這條命,早被人剁碎了扔進亂葬崗。現在能站在這兒,靠的不是眼淚,是血。”
老樓主看著她,終于點頭。
“好。那我就教你。”
他抬手,從袖中取出一根紅得發黑的線,線頭沾著一點銀光,像是裹了碎骨。
“血繡決,第二式——引魂線。以汝之血,引死人之魂,使彼之怨氣為汝繡命。然每引一魂,便失一段記憶。汝欲先引誰?”
她沒猶豫。
“我娘。”
老樓主瞇眼:“你確定?引魂線一旦啟動,她殘魂會反噬你心脈。你若撐不住,魂飛魄散都有可能。”
她盯著那根線,忽然扯了扯嘴角,笑了。
“娘啊,您若真有怨氣,就全沖我來吧。”她顫抖著手接過線,眼中閃過一絲決絕,“反正我這條命,從一開始就是您給的,現在拿去便是。”
線入手的瞬間,她心口一緊。
蠱蟲突然躁動,像是感應到了什么。她踉蹌一步,單膝跪地,冷汗順著下巴滴下。
老樓主沒扶她,只冷冷道:“引魂線入體,需以心頭血為引。劃開胸口,讓血浸透線頭。”
她咬牙,抽出腰間短刃,對準心口就是一刀。
血涌出來,順著傷口流下,浸透那根紅黑相間的線。線一沾血,立刻開始蠕動,像活了一樣,順著傷口往她體內鉆。
她悶哼一聲,眼前發黑。
可就在那一瞬,她又聽見了。
“錦兒……繡帕是證……”
這次更清晰。
她猛地抬頭,看見自己面前浮出一道虛影——母親站在血霧中,手里攥著半塊帕子,眼神哀傷。
“娘……”她喉嚨發緊。
虛影沒說話,只是抬起手,指向她心口——那塊被縫進去的帕子,正在發燙。
緊接著,母親的身影開始扭曲,像被什么拉扯著,一點點往她體內鉆。
她疼得蜷縮在地,五臟六腑像被撕開。可她死死撐著,不讓自己昏過去。
她要記住這一幕。
她要記住這痛。
她要記住,是誰把她娘拖走的。
是誰把她扔進亂葬崗的。
是誰,毀了她的一切。
線徹底沒入她身體的剎那,她聽見老樓主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記住,血繡樓的人,不靠眼淚活命。”
她撐著地,一點一點站起來,斗篷破得像喪幡,卻仍記得老樓主說過,血繡樓的人,以淚為引,卻絕不為淚所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