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滴黑血落地,發出聲響,打破了密室內的寂靜。
老樓主的青銅燈微微晃了下,火光在他臉上割出一道斜影。他沒動,也沒再問,只是盯著那塊帕子,像是在看一段不該被翻出來的舊事。
蘇錦的手還攤著,掌心發麻。帕面那朵并蒂蓮的花瓣邊緣,細刺一根根收了回去,像活物吞下了獠牙。她沒收回手,反而往前遞了半寸。
“這帕子,”她嗓音啞得厲害,“不是我娘隨身帶的陪嫁,是你們血繡樓的東西。”
老樓主沉默了一瞬,才道:“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她被人用絲線吊著,懸在血池上。”蘇錦咬牙,舌尖抵著上顎,壓住一陣翻涌的惡心,可那股惡心實在難以抑制,她眼前一陣發黑,喉嚨里突然嗆出一口血。“那絲線,和蘇璃香爐里的一模一樣——縛靈絲。你們用這個,把她魂都抽干了。”
老樓主沒否認。
他抬手,將青銅燈放在石臺上。火光一暗,密室的地底幽光浮上來,照出墻角一只半埋在土里的漆盒。他走過去,蹲下,指甲摳進縫隙,硬生生掀開蓋子。
盒里躺著半塊錦帕。
蘇錦一眼就認出來了。
一樣的料子,一樣的繡工,連那朵并蒂蓮的針腳走向都分毫不差。唯一不同的是,這塊帕子從中間被一道血線劃開,像是有人用燒紅的針,狠狠刺穿了整朵花。
她猛地伸手去拿。
指尖剛碰上帕面,耳邊就響起一聲低語——
“錦兒,繡帕是證……”
她一震,差點跪下去。
不是幻覺。這聲音她記得,是母親臨死前最后那句沒說完的話。那時候她才十歲,躲在屏風后,眼睜睜看著黑袍人拖走母親,嘴里還塞著布,可那雙眼睛死死盯著她,嘴唇一張一一張,就是發不出聲。
現在她懂了。
那不是求救。
是交代。
她一把抓起漆盒里的帕子,和自己懷里的那半塊對上。兩塊帕子一碰,血線突然發燙,燙得她掌心起泡。她沒松手,反而用力壓緊,硬是把兩半拼在了一起。
剎那間,腦子里炸開一幅畫面。
血池泛著暗紅,池邊站著個男人,背影瘦削,手里握著一根銀針。池中央,母親被縛靈絲纏著四肢,懸在半空,臉色慘白,嘴角卻還帶著笑。她看著池邊的男人,輕聲說:“只要她能活,我這條命,你拿去便是。”
男人沒回頭,只將銀針刺入她心口。
血順著針管流進池底,匯成一條暗河。
蘇錦猛地睜眼,喉嚨里嗆出一口血。
“是你。”她盯著老樓主,聲音抖得不像自己的,“你抽了她的靈核,把她煉成了血引。”
老樓主沉默良久,緩緩站起身,眼神沉得像井底的水,嗓音冷了下去,緩緩道:“她不是被我殺的。”他說,“她是自愿的。你三歲那年,被嫡母下了破靈蠱,活不過七日。她求我,用她的靈核換你一條命。我答應了。”
蘇錦腦子里嗡嗡響。
“那后來呢?她怎么死的?”
老樓主沉默片刻,眼神漸冷,緩緩道:“你父親。”他嗓音冷了下去,“他把你母親是血繡樓圣女的事,捅給了扶柳宗。正道圍剿那夜,他親手把引路符貼在她房門上。”
蘇錦的呼吸停了半拍。
她父親。
那個在她母親死后,抱著她哭得像個忠貞丈夫的男人。
那個在她被下蠱后,跪在祠堂里燒了三天三夜香的男人。
原來他從頭到尾都知道。
“你為什么不救她?”她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我救不了。”老樓主緩緩站起身,“那夜我被三十六道誅邪符困在密室,等我破陣出來,她已經……魂飛魄散。”
他頓了頓,從袖中滑出半張燒焦的紙片,落在地上。
紙上八個字:相府嫡系,血脈不可承。
蘇錦盯著那行字,忽然笑了。
笑得肩膀直抖。
“所以呢?她死了,我成了廢物,他保住了相府的臉面,還順手除掉了你這個‘邪修內應’?”她慢慢彎腰,撿起那張紙,攥在手里,“你們一個個,都算得真準。”
老樓主沒說話。
她抬頭,眼里全是血絲:“你說她自愿交出靈核,可她死的時候,是被人采補至死的。那種死法……不是煉靈核該有的。”
老樓主沉默良久,目光低垂,仿佛陷入極深的回憶,才道:“她靈核被抽后,只剩半魂。我用血池吊著她三年,等你長大。可三年后,她撐不住了。臨死前,她求我,讓她最后看你一眼。”
他聲音低了下去:“我答應了。可那一夜,你父親帶人殺到。她為了不連累你,主動撞上劍鋒,讓人以為她是被邪修采補而亡——這樣,你的身份才不會暴露。”
蘇錦的指尖開始潰爛,血順著指縫滴在帕子上。
那兩半拼合的錦帕,突然滲出一滴黑血。
不是從帕面,是從她心口。
她低頭,發現那滴血正被自己胸口的蠱蟲吸進去,皮下微微鼓動了一下。
原來這蠱,早就認了她母親的血。
她緩緩將帕子按進心口衣襟,用殘指一針一線,縫死在貼肉的位置。針扎進皮肉,她沒躲,反而咬著牙,把線拉得更緊。
“你們奪她命,毀她名。”她低著頭,聲音輕得像自言自語,“現在——我要你們的名字,爛在黃泉路上。”
老樓主盯著她,忽然道:“你知道你母親最后繡的是什么嗎?”
蘇錦沒抬頭。
“是你的名字。”他說,“她用自己最后一滴血,繡了一塊帕子,上面只有‘蘇錦’兩個字。她說,只要這塊帕子還在,你就永遠不會真正孤身一人。”
蘇錦的手猛地一抖。
她想起自己那塊帕子的背面,確實有極細的血線,一直以為是繡歪的紋路。現在想來,那不是紋路。
是字。
她猛地撕下里衣一角,蘸血在墻上寫下兩個字。
父。
蘇璃。
血剛落墻,墻面就“嗤”地腐蝕出兩道深痕,像是被毒液燒過。她盯著那兩個字,一動不動。
老樓主忽然道:“知得越多,噬魂決反噬越重。你現在經脈里全是縛靈絲的殘息,再挖下去,心脈會斷。”
“斷就斷。”她冷笑,“反正這顆心,早就不該活著。”
她轉身要走。
老樓主卻在她背后開口:“你越來越像她了。”
她腳步一頓。
“也快走到她死的那天。”
她沒回頭,抬手摸了摸發間的斷玉簪。簪子冰涼,像死人的手指。
密室角落,那盞塵封的繡架靜靜立著。
架子上,躺著一枚銀簪。
簪頭斷裂處,和她發間的玉簪完全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