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個夢,夢到一片廣袤,我奔跑在平原上。
遠處有一個人沖我揮手,呼喊著,說,快來啊。我跑過去,雙手伸過頭頂,大叫:“我來了。”我不知道我要去哪兒,我的雙腳帶著我,四周空無一物,迷路幾乎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于是我放棄掉思考,只是跑,清甜的草味兒的空氣灌進我半合的嘴里,你聞過草的味道嗎?一點點苦,帶些露水的咸腥,那種初生的感覺,并不很美好。我早就忘記了我在哪里聞過。
可現在它們包圍環繞著我,讓我不可能忽略。挺奇怪的,我不斷跑,不斷靠近那喊我的人,可那人卻仿佛遠離了,模糊成天邊晨光下一個黑色的小點兒。晨光嗎?我睜開了眼睛。
哪有什么太陽呢。我在我臥室里,床上。鬧鐘淡粉色的光暈成了照亮這里唯一的工具。初冬的六點五十不是早上,是被迫加班的凌晨。太陽變成睡不醒的懶人,在說涼不冷的空氣中,在自己未露面兒的黑暗中,分一點點余光給月亮。
我走出家門。我嗅不到草的氣味。
草坪是土黃的,樹木一夜之間被環衛工鋸禿了頭,風是深灰的顏色,家門口長著肥厚葉片的灌木覆蓋著星星點點的白霜。一個短頭發女學生背書包走出門。腿上綁沙袋的晨練者跑步拐進另一條路。幾個小學生模樣的孩子互相追逐著沖出去,他們的家長在后頭追著叫喊。
我凝視著這所有人的背影,好像這樣就能給他們看個對穿。有點冷,即使這樣,我也始終不明白為什么他們說“風像小刀子似的”,風明明是柔和的,即使是三九天那只不過多些凜冽,風永遠安靜、快樂、默默無聞。一首永不間斷的進行曲才更像風的比喻對象——你曾發現過風嗎?曾發現過它何時地來、又何時而去嗎?你沒有,我也沒有,只是當樹葉晃了,風鈴丁零地響了,你感到某種寒冷,你便要說,啊,風來了。
啊,風來了。
……
我一直沒有停下過記錄生活,我一直想要把生活以文字的形式寫下來,好像這樣人們就能透過手機屏幕看到我眼中那兩個抽象的字。很顯然,我一次也沒成功過。生活二字本就抽象,我所做的仿佛只讓它更抽象,好吧,實話說,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風是深灰色,露珠為什么裹挾著咸腥,你又怎樣發現自己是不是奔跑在夢里。被包括在這生活中的有很多事,足以塞滿世界上所有人的腦子,我知道其中的一些,對另一些渴望著,卻又將它們中的大部分置之不理。
置之不理的原因是,它們太難覺察了。
我曾經讀到過一篇小說,有一位作曲家譜寫了一份沒有音符的曲譜,于是演奏者坐到舞臺上,打開譜夾,卻只安靜地坐著,并不彈奏。開始,觀眾們焦躁不安,他們叫嚷、抗議,甚至走出音樂廳。可漸漸地,他們都沉默下來,和那位演奏者一樣坐著,聆聽那些他們平時聽不到的聲音、注意那些他們平時注意不到的細節。衣服摩擦座位的沙沙聲、翻動小冊子的聲音,鄰座頭巾上的花紋是漩渦。這座音樂廳沉寂了將近十五分鐘,這也成了這譜曲子的名字。
我們的世界太熱鬧了,要在乎的事情太多了,我們太累了,我們的感官一天天一年年地,跟著我們一起麻木了。我常常想是不是聾子能比我們看到更多,瞎子能比我們聽到更多,而無法離開輪椅的殘疾人,是不是比我們更能感受到靜坐的快樂。我們出生后擁有很多東西,于是我們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到怎么能擁有更多的東西上去了,而完全忽略了我們已有的那些。而另一些天生有缺陷殘疾的人,他們沒有我們所不在乎的,他們就更加能夠去感受、去幻想擁有它們。
學校里、戶外或者其他地方,我有時會忽然沉默,忽然停下,或者忽然不再接話。堵住耳朵,閉上眼睛,坐在地上,幻想自己能否感受更多。是什么呢?釘鞋踩在草地上是啪啪的聲音,球鞋踩在草地上是咚咚的聲音;摩挲紗織物和絲綢有不同的感覺,前者更加粗糙;雨后的泥土帶著青草與風的氣息,晴天時它們則更多浸染了陽光,甜絲絲卻并不很暖;風一吹,梧桐樹掛滿了無數晃動的綠星星,星星下坐著一個胡思亂想的孩子;有的同學領帶系著板正溫莎結,有的歪歪斜斜往脖子上一掛;有的人沉默是因為思考,有的人聆聽是因為興趣,有的人奔跑是因為快樂。
而有的人,只是做了一個夢,希望永遠不要醒來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