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升入S中學的那天，太陽很大。

一樹黃綠的梧桐葉把太陽光切成柔和的光柵，熱烈得并不聒噪。便道上停滿了電三輪和掉漆自行車，依稀能看出褪色前該是多么鮮亮奪目。我站在校門下的保安亭邊，正是踩著一地的金黃來的。望著深紅石板上四個鍍金大字，我忽而地閃出一絲茫然——關于這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

嗯哼，我長大了，是個大孩子了。鬼都不知道這暑假我聽了那話多少遍。這條種滿梧桐樹的小徑將代替那條我走了六年的紅磚路，成為我上學路的一部分。我不知道該怎樣欣喜，可它已然是我人生中最大的好運。我至今沒仔細地讀一讀錄取通知書，也忘記系著紅領巾，老天啊。我看著衣著整齊的人們——希望這不會成為我在新學校第一天被老師罵的理由。

由生銹的鐵柵組成的校門內是深紅的塑膠跑道，草地又恰巧是鮮綠的，漂浮在風中的每一絲細小的物質都被這明艷的沖擊所捕捉，正如我們的視線般牢牢粘附于上面，像是捕蠅草中掙扎的小蟲。我閉了閉眼，想象著新鋪的塑膠在太陽下融化的樣子。由閃亮灰色大理石砌成的教學樓每一扇窗子都泛著光，同樣的四個鍍金字掛在上頭，仿佛很引以為傲似的。我意識到這所中學里的所有無一不在像我們這些新小孩展示著它的自豪，它的榮譽和它的精神煥發。

新學校，我想，相處愉快。

后來的近一年半時間我可以寫成一本小說，或者用一句話簡短概括。我一遍遍踏過那段上學路。我看著樹上金黃或艷綠的星星落了又長，在風中和雨后吹過一首首名為長大的進行曲。嘿，我不想長大，我對它說，于是它還是那樣落了又長，只是樹下少了那個永遠系不好紅領巾的孩子。我仍然在作文里寫它們激勵了我，可實際上那些話和我十分喜歡這個學校一樣真，真假摻半——我不在乎我喜不喜歡這學校，或者竭力裝作不在乎的樣子，我跟他們說，我想放棄，只是因為這聽起來比較酷。反正他們告訴我，我長大了，我該升學，我該考試，我該用那些紅色的奇怪數字給我的人生打分。他們問我，你喜歡這學校嗎？他們問我，你喜歡你的學習環境嗎？他們問我，你喜歡學習嗎？說實在的，很少有人問我，你喜歡你自己嗎？

他們不問，我不說，然后，我就理所當然地認為這不重要了。

我知道，這不重要。我也知道，鐘表還在繞圈，日歷還在更換。就像深紅的塑膠正慢慢地褪色，用盡幾月再看不出它的意氣風發；就像鮮綠的草坪被無數個為體考拼盡全力的鞋底掠上灰土，從此無人來清掃；就像大理石教學樓在傍晚對著夕陽反射它的余暉，S中學四個鍍金大字仍然閃閃發亮；就像校門外晴朗的清晨熙熙攘攘，學生們盡一己之力踩碎半面寧靜。

就像來年九月秋初，陽光灑了一地生機，無數個新小孩涌入學校，看到幸運，看到自豪，看到榮譽和精神煥發。

我無話可說，世界遠比S中學要大，成功的砝碼也不止學習一個——我才知道在某些時候，它們比學習要有用得多。

離校那天，我走過教學樓我熟念于心的每一條走廊，每一面嵌著大理石磚和深色踢腳線的灰墻，每一排曾經躲在里面逃避上課鈴的塑料儲物柜；我走過粉色的塑膠跑道，明年秋天它們會重回亮麗的；我走過整片操場，走過校門口，走過梧桐樹，走過前我一開始踏上那段旅途的起點，我知道，它們不會再是我上學路的一部分了。

我還是不知道我是否喜歡自己，但我早晚會知道的。就像單選題，直覺告訴你的那個答案百分之九十九是對的，剩下的百分之一說明你不信直覺。

得知我會離開和得知我要進入的感覺差不多，我相信有朝一日我會喜歡這所學校，到那時候，我會把它記下來。

我努力不去討厭我走過的任何一個地方，我沒有造就它們，它們卻是實打實地組成了我，組成了一個我不知道該作何評價的我。

回憶一個地方，也是回憶在那個地方的，所有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