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那種人見人愛的女孩。
即使你只在大一的首堂英語課上和她見過面,大四你去大禮堂領取學位帽和學士服時,她還會跟你打招呼。她是那種會跟孤僻的人打招呼的女孩,而且沒人會因此覺得她奇怪,只會覺得她是個了不起的人。
實際上,“了不起”根本是言不盡意。
當有人被問到如何形容她,總是言辭匱乏。別人要描述她的時候總會詞窮。“美麗”無法形容她的外表,“聰明”也不足以概括她的才智。在四百零六人的專業課里,她排第二十五。與三百零二人中的第二百一十名相比,她簡直是天才。
沒錯,那是指我。第二百一十名。連續三年。我認為這也算一項了不起的成就了。而且,我碰巧發現它是一個圓滿的整數,和110只差一百個數字,顯然只有我覺得這排名有意思。我的父母并不覺得有意思,但也無所謂,因為在我高三的時候他們就退出我的生活了。
在我高三快結束時,母親輸給了癌癥,那年她45歲。我是在數學期末考試時得知她去世的消息,人生崩塌的消息恰好在你算不出最后一道大題的時候到來。不僅如此,剛過沒兩個星期,我父親又覺得精神崩潰后在沒開冷空調的餐廳自殺是一件有趣的行為。我永遠也說不清,當我看到他的血液散落在一塵不染的油氈地毯上時我感到多么釋然,他的生命就像他左手底下那只沾了血的玻璃杯一樣破碎了。
我前一天晚上才拖過地。
我可能杵在那里看了好幾天——一動不動,麻木地盯著父親的尸體仰在椅子上,逐漸腐爛。我一定是被那股味道熏到昏厥的;當我清醒后,我沖進浴室抱著馬桶吐了好幾次——老實說,我覺得就算把自己吐到電解質紊亂都無法清除喉嚨里的惡臭。
我沒有回餐廳;我去了臥室,拿起手機。
手指抖得厲害,但我還是按下了110的按鈕。正好比我班級排名少一百。
警車來了,不過從房子里的氣味來看,我敢肯定他們猜到我父親已經腐爛了一段時間了。這混蛋可能是吃完早飯后就自殺了。
要是我吃了兩顆單面蛋,配上涂了腐乳的饅頭和高鈣牛奶后,我也會考慮朝自己脖子來一刀。事實上,在我看來,這是最完美的死法。不對,最完美的應該是拿砍骨刀剁下左手,注釋著血液在廚房水槽里氤氳開,直到死去。如果是我,我肯定選擇后者。
我試圖在葬禮上把這個觀點告訴我表弟,結果發現諷刺在死亡面前是不被歡迎的。但我覺得這種奇怪的諷刺本應非常受歡迎——考慮到現在這個社會有如此多的人喜歡玩地獄笑話。母親告訴父親要照顧好我,畢竟“這是我人生最寶貴的階段”。你知道嗎,叮囑了那么多關于大學的廢話,結局是他在我“至關重要的高考”前自殺了。
也許他被推送了太多關于高昂學費的視頻,嚇壞了。這將是我余生堅持的想法。畢竟,“他是因為付不起我的學費崩潰了”比“他只是因為對母親有承諾而活著,卻又認為我不值得他忍受生活的折磨”更容易接受。
我被安排和我“牛逼”的六一叔叔住在一起。別誤會我的意思,這會兒我沒在陰陽怪氣,六一叔叔人不錯,就是不太聰明。他的右手就能證明我說得沒錯。顯然他認為隔熱手套不是從烤箱里拿烤盤的必需品……或者可能是端電飯煲的內膽。反正這兩種情況都證明六一叔叔的智商不高,我經常把我第二百一十的成績歸咎于他。
六一叔叔住的地方離我家只有十分鐘的路程,或者說,是離我“原來的”家——現在是公家的家。他沒有多少存款,但足以讓我熬過高三。我上的還是之前的學校,至少校名還是一樣的。但據說謠言已經傳開是,說我的父母被我克死了,現在我成了一個別人不敢靠近的怪胎。
女同學會用同情的眼光看著我,這不是我想要的,但又忍不住想利用這局勢撈點好處。雖然我努力不太過分,但她們俯身問我“你還好嗎”的時候,我的眼睛偶爾會越過我的理智,不受控地往下移。當然我盡量不讓人發現,畢竟我不是炫耀型人格。而且我還得避開男生的敵意目光——他們現在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像一只蟄伏的野獸,下一秒就會暴走撕碎他們的臉。不得不承認,這想象很有誘惑力。
總之,那不再是我熟悉的高中了。
我還是艱難地混過去了,跟其他同學一起走上畢業的舞臺。但我的父母不在臺下,所以這無所謂了。
我報了四門課。無聊的劇本創作,無聊的數學,心理學選修(理科生的快樂源泉)和藝術鑒賞,當我發現校園里最火辣的女孩在我們班時,我越發欣賞藝術鑒賞這門課。我很快就對每天的幻燈片放映失去興趣,只是盯著她看。她坐在我右數兩列,前數三個座位。烏黑的頭發比瀑布還直,離腰不過幾寸,一雙明亮的琥珀眼睛透過濃密的睫毛打量世界。毫無疑問,絕美的微笑唇可以產生絕美的吻。她的脖子又長又細,鎖骨略顯突出,胸部弧度正好。她是吊帶衫和露背衣的粉絲,每一件襯衫都恰到好處地襯托出她胸前手掌大小的球體。
每天下課后,她都會穿過中庭,走去圖書館。她會跟站在一顆不知道是什么品種的巨樹下的舞蹈生們問好,跟楓樹下下棋的書呆子點頭,跟坐在輪椅上的殘疾人(請原諒我的用詞)以及其他一些路人打招呼。他們每個人的臉上都容光煥發,仿佛她是下凡的天使。她不僅認識大半的學生,而且每天下課后都會去圖書管自習,直到下一節課開始。
在你揣測我是怎么知道她的日程表前,我先聲明我并不是什么跟蹤狂,只是我在高中時成績那么爛,現在花錢上學總得努力點。所以每周二我也去圖書館,試著坐在那里看一兩章文獻。
問題是她太讓人分心了。有天我從書本上偶然抬頭,看到她閃過一絲微笑,但我低頭低得太快,甚至不確定那笑容是不是給我的。如此漂亮的人在學習時居然不受干擾,這太不公平了,轉瞬即逝的笑容讓我在接下來的十分鐘里對這一章中的術語感到頭暈眼花。我試著告訴自己那不是個合格的微笑,甚至沒有露出牙齒,但我很清楚——如果她再笑一次,我可能真得暈過去。如果我是那個輪椅上的人,可能當場就失禁了。更別提我根本沒膽子去幻想她會跟我打招呼。
晚上在家的時候,我倒是能把她拋之腦后。一整天她都不會出現在我一公里之內,這讓我平靜下來。我偶爾寫幾筆作業,再拿出吉他胡亂彈幾下。我彈得一點都不好,但我喜歡像個頹廢的音樂家一樣撥弄琴弦。這對我的自尊有很大幫助。
我從來不期待第二天的到來,反正上課的人不變,老師不變,科目不變。在接下來的四個月里,他們哪也不會去,我也不會。
我被困在這個乏味的城市里,直到死去。
我突然意識到,父親的死法和我自己的“備選方式”都太過病態,太過混亂。
窒息。
這才是我想要的死亡方式。
塑料袋或者溺水,都是緩慢而痛苦的過程。如果自殺是懦夫的出路,那窒息可能是最勇敢的出路了。
當然,我也可以直視夢中情人的眼睛,這也可能讓我喘不過氣,直到死去。
可惡。她又出現了。在我腦子里揮之不去。我討厭天使。我甚至都不信教。
六一叔叔叫了一份達樂美披薩的外賣,這家店在外賣軟件上的評分只有3.9分,但六一叔叔還是鍥而不舍地支持它。
披薩底部和邊緣都烤焦了,我用指甲敲了兩下,披薩發出清脆地響聲,伴隨著掉在披薩盒里的黑渣。不過我還是扯了兩片,坐到餐桌前邊吃邊看電視。
新聞聯播的時間到了。新聞一直在播,這所房子里的電視每周七天、每天二十四小時都在放新聞,從CCTV到翡翠臺,從CGTN-NEWS到CGTN-???????。六一叔叔可能不太聰明,但他肯定對政治感興趣。
正好是星條國的選舉時期。就我個人而言,演講桌后頭滿嘴跑火車的騙子的謊言還沒我父親說他愛我來得真切。我只是抬頭瞥了一眼那兩個領先的候選人,然后立刻屏蔽自己,不讓自己聽到或思考那些政客的鬼話。
披薩上的熏肉稍微有些焦,臘腸也烘過頭了。我一次只能塞進嘴里一小片,每吃一口就得喝一口可樂去軟化它,防止扎嘴的殼再去扎我的食道和我的胃。
六一叔叔問我今天過得怎么樣,但他的眼睛全神貫注地看著電視,所以我沒打算跟他說太多。
他問我今天是否遇到了什么特別的人,我的腦海中突然閃過那個如夢般的女孩身影。
“沒有。”
我在心里吐槽他,感謝他讓我在睡覺前分心,那一閃而過的念頭根本驅散不掉。
我的睡眠很差。
一直如此。
不過今晚夢中女孩闖入了我斷斷續續的噩夢里。
而我都分不清自己更怕哪種夢。是被永遠無法鼓起勇氣去接近的美麗女孩困擾,還是夢見我爸媽那“英明”的人生安排?這絕對是一個艱難的選擇,但幸運的是,夢境為我安排了一個兩全其美的結局。
當她走過玄關時,我父親正把锃亮的水果刀劃過他的脖子。
她盯著尸體,和我一樣。
目不轉睛。
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