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星期二。我討厭星期二。外面陽光扎眼,熱得要命,而“機智”的教授決定帶我們去室外寫生。我不禁想知道這跟大學教育有什么關系,但在最初的鬧心之后,我也沒多說什么。畢竟,我可以在真實的光線下而不是暗黑的演講廳里看到我的夢中情人。
我們魚貫而出,找了塊翠綠的草地坐下,盡管剛冒頭的草茬像毒藤一樣刺痛我的小腿,而且我還得不斷把在畫架和油畫紙上爬來爬去的黃黃綠綠的小蟲子吹下去。
當然,情況可以變得更復雜。
夢中女孩居然優雅地坐到了我旁邊。她把頭發扎成兩條小辮子,戴了一只發箍,搭配穿的淺綠色短裙,顯然她也沒料到教授今天的突發奇想。她把畫板放在旁邊,雙腿交疊坐下,抬頭看著我,露出一個讓我猝不及防的燦爛笑容。
“你好,我是顧惜月。”她向我伸出手,我呆呆地看著她的手,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辦。我趕緊握住了她的手,但我很快意識到她的手被吞沒在粗糙老繭的海洋里,立即松開。
噢,顧惜月……聽起來挺貴氣。
“陳墨。”我簡短而禮貌地說了一句,隨即轉頭偷偷往另一邊挪了點。
她似乎沒注意到。“那你是什么專業的?”她問。
“不在乎。”我嘟囔道,很慶幸教授已經開始講課了。
讓我不解的是這個美麗的生物竟然想跟我說話。
我耳朵上有兩個吸管粗的洞,還是我自己打的;眉毛和舌頭上也上了環;自從我父親死那天起,我就沒穿過黑白以外的任何顏色。據我所知,我曾經很有魅力,我的母親是個白皙風情的女人,我的父親年輕時英俊倜儻,但他們去世后,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繼續慶祝膚色或外貌。今天也不例外,頭發被劣質發膠搞得亂糟糟,黑色T恤上印著死亡樂隊的標志,還有一條剛過膝蓋的工裝短褲。
我能感覺到她被我的冷漠嚇了一跳,但我感覺到她似乎更有興致了。
老師絮絮叨叨地說要找點東西來畫,不一定要很漂亮,只要是我們認為的藝術就行。
我討厭靜物畫。在我看來,生命總在運動,人生根本就不是“靜”的,不然我今天也不會坐在這畫草地,而是站在餐廳里看我爸的尸體。
全班同學都散開了,很難想象他們竟然如此有活力。我趕緊站起來,免得顧惜月開始又一段談話。
我走到草坪邊緣的木凳旁,盯著水泥地上的一個裂縫,那里有一棵小野草正朝著太陽生長。
我在好幾張紙的第一張上畫這幅畫,我剛隨手抓了一疊,也不想把它們放回去了,銳利的邊緣總是割破我的手指,手上的傷疤已經夠多了。
我對這棵野草感興趣嗎?它是否代表了我生活中的某種障礙?還是隱喻了我的人生?
不。它就是棵草。
我必須畫點什么交差。
僅此而已。
果不其然,顧惜月又坐到了我旁邊。她把畫板放在腿上,纖長的手指握著筆,我很好奇那柔弱無骨的小手能承載住畫筆的重量嗎?
“選材不錯。”她從我肩膀上稍微探身看向那棵草。
我閉上眼睛。
我沒有生氣,實際我是感到了一種……也許是激動?開心?大概是這類情緒吧,因為我的胸口有一點發癢。
然而,這個夢中情人在我身上不會找到她想要的東西,我應該讓她看清這一點。而且,像她這樣能和頂級圈子打成一片的人,想了解潛伏在她藝術鑒賞課中的黑暗,那屬實是白日做夢了。
鑒賞,用如此專業的術語來命名一門本科選修課是不是太諷刺了?我一點也不“鑒賞”藝術。人們每天都能清楚地看到每一種叫得出名、叫不出名的顏色,為什么還要費勁畫在紙上?這對我來說無聊又可笑。不過這又扯遠了。
我微微點頭以示回應,卻沒再說話。我不能讓她跟我繼續聊下去,這會拉低她的“社會地位”。我的意思是,已經有好幾個人在盯著我們這“美女與野獸”的組合看了。她日后可以給他們解釋我們是在排練《美女與野獸》的話劇。
她輕聲提問:“你是i人?”
這是什么問題?我是i人嗎?不,我不是,因為我正滔滔不絕地打字呢,在滿足你對我的好奇心。“不算吧。”我含糊地說,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我面前的野草上。但她的手離我大腿只有五厘米,我腦子里唯一的念頭就是把我的手蓋上去。
顧惜月蹙眉,開始勾畫三米開外位于廣場中心的那座噴泉。那不是一個復雜的噴泉,但從她下筆的方式來看,我覺得那可能會是人們見過的最精致的噴泉。她遲疑了幾秒鐘,歪了歪腦袋,放下炭筆。
“如果我吵到你了,我可以離開。”
我終于抬頭看了她一眼,然后就后悔了。我所有關于在她目光下的擔憂都被證實了。我抿了抿干裂的嘴唇,然后迅速從她溫柔的凝視中掙脫出來。
“沒有。沒事。你沒吵到我。”
她的臉龐似乎明亮起來,但我說不準,我只能用余光捕捉到有限的表情。我當然我希望她離開,但那僅僅是因為我不想在下一次眼神接觸中被活活憋死。
那可不是一個特別美妙的畫面。一想到我像個嬰兒一樣蜷縮在地上,渾身青紫腫脹,尸臭熏天,我差點笑出聲來。但我又忍住了,不然她肯定會問我怎么了,而我又沒法編出足夠大的謊話來圓這個場面。
“你畢業后打算去哪里工作?”她隨意地問道。
我聳聳肩,“哪兒都不去。”
“哪兒都不去?你要讀碩士?”
我再次聳肩,“沒興趣。”
“我不信。”
把天聊死了。
“那你小時候喜歡干什么?”
該死。
“在墻上畫五芒星,把嬰兒獻給母神和角神。”我想這個答案足夠詭異,可以嚇跑我的死亡威脅。
但她居然笑了出來。
簡直像當頭一棒,完全沒想到她是這種反應,我的表情肯定扭曲得不得了。
她對我笑了笑,“好吧,我相信某些‘有關部門’會接受你。”
“你剛笑了?!”
“挺好笑的。”
什么——這女孩是什么人?魔鬼崇拜很有趣?如果我真的這么做過呢?!
“誰說我是在開玩笑?”
“那我希望他們都是壞孩子。不過我聽說山羊更適合祭祀。”她擺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往后仰了仰身子,“我想你的母神和角神更喜歡它們的血。”
“不,嬰兒更合適,聲音更響。”
她竊笑道:“太可怕了。”
“但你還在笑——”我喃喃道。
“嗯?”她揚起眉。
“呃——”我語無倫次,然后我想我應該問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你干嘛要跟我說話?”
她托著下巴,“你看起來很有意思。”
“很有意思?”我看了一眼聚集在橡樹旁——是的,我現在知道了那是棵橡樹,這就是生活在21世紀的好處,你看到不認識的東西,拍照識圖就行了——的舞蹈生們,她們正竊竊私語地朝我們這邊張望,一副我們是異類的樣子。
“是的,很有意思。”
“好吧,那很抱歉你要失望了,我一點意思也沒有。”我畫完了雜草,站了起來。
“可惜。”她也跟著起身,我懷疑她是否畫完了,畢竟我的草只需要涂抹幾筆,噴泉幾筆可花不完。
我們回到草坪,她又坐到我身邊,我又悄悄往旁邊挪。我們把畫放在腿上,等教授過來收畫并點評我們的“大作”。
說實話,我的那棵草看起來就像犯罪現場一樣,烏國的戰場可能都比我的畫紙來得整潔。顧惜月的噴泉看起來則像來自天堂的杰作,但話說回來,這個女孩是個圣母——不帶貶義的,還沒被網絡文學扭曲過的本意。我偶爾想過,也許她是想“拯救”我。你知道的,就那種“拯救我的生命免于腐敗,凈化我的靈魂,獻給耶穌,或者佛祖,或者玉皇大帝,或者其他的什么神話人物”的套路。
就像豪斯曾經對卡梅隆說過的那樣——“你生活在一種你覺得自己可以修復所有不完美的事物的錯覺之下……你在尋找新的關懷對象,所以你找到了我……我這個樣子正是你需要的。我是個殘缺的人。”
“你高中是哪個學校?”
“你有什么問題是不問的嗎?”我有點尖刻地回了一句。
“你不知道答案的問題是我不問的。”
“有道理。”我笑了下,但當我意識到嘴角咧得比平時高時,我趕緊收斂了笑意,“長河高中。”
“哦!我有一個好朋友也是長河的,你認識沈展疆嗎?”她靠得更近了。
我以前聽說過他。誰沒聽說過呢?這位足球隊隊長在高中時期可謂名聲不凡,高一的暑假就已經獲得了一級運動員的證書。“聽說過。”我咬牙切齒。
“那張博源呢?”
張博源這人就有點復雜了。他是奧數社的副社長,且經常代表省市去參加比賽。他完全滿足世人對理科生的刻板印象,消瘦的身材、打綹的寸頭、扎眼的外八胡、邋遢的外套、比課本還厚的黑色眼鏡、意氣風發過頭以至于變成自負的笑容,以及走到哪兒都帶著的掉了漆的黑色保溫杯,他是個十足的書呆子,但對類似的綽號反應激烈。掛在脖子上的飯卡可能是他身上最時髦的配飾,他在學校里只與幾個奧數社社員同進同出,在成績方面沒有任何問題,全年級第三。在畢業典禮上,畢業生代表和第二名向畢業生和學弟學妹們發表演講,而他只能坐在底下的人群中,這無疑讓他挫敗又不忿。
我點點頭,把視線挪到其他地方,希望不要再引來她更多的問題了,盡管現在我應該意識到,這種盼望就像祈禱今晚別做噩夢一樣無望。
謝天謝地,教授開始探討我們的作品了,我也終于不用繼續提防她下一輪的問題從天而降。從來沒有這么愛過我的教授。
每個學生都講了講自己的“藝術”作品,除了我——我早就練出一種讓人忽略我的本領。很多人的畫充其量算涂鴉,大多數人也講不出所以然。
你說一根草有什么可講的?你要真能編出什么“一只螞蟻是如何一路跋山涉水爬到葉片上企圖綁架蚜蟲去撫養她的后代,結果在他即將成功之際,被一只公雞叨去了生命”的故事,那才叫有想象力。可誰在這藝術“鑒賞”課里有那種腦洞?還是面對現實吧。一半人畫這些東西純粹是沒想法,或者沒膽量說出“我覺得順眼”這類話來。
下課了。在顧惜月來得及和我搭話之前,我就快步沖向停車場。今天是星期二,照理說是我圖書館自習日,但我可不想在圖書館那個安靜的牢籠里面對她。
我準備去我的車里坐著,像我一直以來的廢物人生一樣,一直坐到下一節課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