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睜開眼，發現自己站在家門外的那根路燈下。那盞燈帶著一絲兇意，瞪視著螻蟻般的我。我把視線從眩目的球體上移開，直視著正前方的燈柱底座。

惜月站在那里。

她那本應充滿熱情的臉上露出空洞沉湎的表情。她站得筆直，一動不動，凝視著我頭頂上方五厘米的地方。我順著她的目光，想看看她到底在追尋什么。

可除了黑暗，什么都沒有——我的房子也消失了。

唰！

我猛地轉身。

惜月的面容在一片血雨中融化，刀鋒褻瀆了她那光潔的皮膚。

心跳狂亂，我試圖伸手去接住她，但我的內心在恐懼中掙扎，恐懼把我牢牢地扎在黑暗中，無法救她，甚至無法靠近她。

她跪倒在地，那目光正好與我齊平，直勾勾地看著我。她身后的刀連接著一只手。路燈的光只照亮了那只手和刀。

手和刀消失了。

只有破碎的嗚咽聲，伴隨著每一次呼吸飛濺的血沫。

一切都結束了。

我醒來時一身冷汗，整個人粘在潮濕的床單上。太陽已然升起，透過百葉窗灑下微光。我坐起，讓悶熱的空氣沖刷著我的背。我使勁搓了搓臉，試圖把夢境從腦海里甩掉。我走到衣柜前，粗暴地拉開木制深色柜門，抽出一條黑色工裝褲和一件黑色翻領襯衫。

把臟衣服扔進浴室的洗衣機上，我打開浴霸，亮得刺眼的黃燈映在乳白色的墻上卻顯得死氣沉沉。我幾乎是摔門般關上了門，撲到洗手臺前，猛地擰開水龍頭。水嘩啦啦地沖出來，我雙手捧起潑到臉上，水花濺得到處都是，頭發邊緣也濕了一圈。

我撐著洗手臺，抬眼盯著鏡中的自己。

深褐色的眼睛里翻滾著仇恨、困惑、憤怒與恐懼。

我的肩膀向前一聳，嘴巴不由自主地張開，呼出一股腐臭的空氣。

見鬼！哦，不，我呻吟著，膝蓋重重磕在瓷磚上，迅速趴到馬桶前，正好趕上胃里的東西噴涌而出。

這種灼燒感幾乎被遺忘了，這樣的惡心感已經許久沒有支配我了，但膽汁的味道依然熟悉。我的胃被扭曲成一個不斷收緊、不斷移動的死結，一圈圈往上擠，最終把一切都吐進那潔白的陶瓷中。

等我終于奪回身體的控制權后，我沖干凈馬桶，狠狠漱了幾遍口，刷了幾次牙，才爬進淋浴間。滾燙的水流穿透皮膚，我毫不在意。我只想把昨晚夢境殘留的負罪感和惡心感一并洗凈。想到滴血的刀子和噴涌的動脈血，我差點又吐了，但我還是強忍住了。我本能地揉著頭發，打泡洗發水，沖洗，再打泡，再沖洗。

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義？

我走出淋浴間，在水汽氤氳的鏡子上抹出一塊圓形區域。我的眼神黯淡空洞，眼底因長期缺乏睡眠而形成了深深的黑眼圈。濕漉漉的頭發貼在前額，水滴一滴滴順著臉頰滑落。我懶得去擦。

這一切有什么意義？

浴室的門被敲得震天響，嚇得我立刻轉身面向門。

浴室門被猛敲，震天響，我猛地轉身，盯著門。

“陳墨？”是六一叔叔的聲音。

“啊？怎么了？”我一邊回答一邊迅速擦干身體，好套上內褲和短褲。

“你沒事吧？”他問。

我打開門，眉頭緊鎖：“沒事，怎——”

“我早上下樓的時候，發現前門開著。我明明記得我落鎖了的……不知道是不是進了小偷。”他焦急地朝樓梯走去。

我暗罵一聲。看來昨晚我回來后，根本就忘了關門。我趕緊追上六一叔叔，然后向他解釋了原委。不過，我省略了自己完全被一盞路燈吸引，半瘋半裸地跑在街上，直到崩潰痛哭的部分……所以，基本上我是編了個故事，告訴他說我以為前院有小孩在哭，結果只是野貓。

他似乎信了，走進廚房準備早餐后便去上班了。

我瞥了一眼廚房的窗戶，夢中的記憶一閃而過，我不由得打了個冷戰，轉身又回到浴室。

今天是星期三。

我討厭星期三。

去學校的路不遠，但車很多，大家都爭先恐后地往同一個地方趕。學校人滿為患，更不用說還擠滿了自以為早早到校、在離教學樓最近的地段轉一圈，就能找到停車位的白癡們。

上午是高數，下午是劇本創作——我最擅長的科目之一。老師們總是夸我有寫作的天賦，可惜我只寫了六分之一。

我把背包甩上肩，輕飄飄的像沒裝東西。我趿拉著鞋子，像是慢慢走向一場死亡。范正江教授不過是這所被稱為學校的工廠中的另一個機器人。所有人都是機器人，所有人都只是進教室，作筆記，然后參加圖靈測試，看看自己是聰明的機器人，還是普通的機器人，或是無人關心的生銹機器人。沒過多久我就發現自己永遠不會成為聰明的機器人，不過我也不在乎。

教室的空調打得很低，幾乎是冰窖了。我迅速在最后一排找了個座位坐下，在講座期間默默寫作業。我計劃每周至少交一份作業，如果老師運氣好，我能交兩份。這周算他走運了——做作業能讓我免于思考其他煩心事。

統計圖表對我來說很簡單，和寫作一樣，我不用下太多功夫就搞明白了。當教授宣布提前五分鐘下課時，全班發出驚喜的聲音。我是最后一個離開的，不想匆匆忙忙趕去另一個無聊的漩渦。

“陳墨同學，過來一下。”

聽到教授的要求，我不由得皺眉。我忘了最后一個離開會讓我遇到更多麻煩。我把背包留在土褐色的座位上，反正也就是一只又舊又塌的包，一本破舊的筆記本和一支筆。我慢慢地走到講臺上，他正看著一張紙，我猜是成績單。

他低頭從老花鏡的上方看著我，“嗯……我……想跟你談談你的……作業。”他從成績單下抽出另一疊紙。

“我知道我沒完成——”

“不……不，其實，你的作業做得……很好，我只是……擔心……有什么東西……”

哦，快點，范教授，說重點！我快要你顫顫巍巍的喘氣聲干擾得不會呼吸了！

“有什么東西……阻礙你完成它?！?/p>

他終于說完了，我嘆了口氣，搖頭：“沒有東西，范教授。”

他仔細打量著我，我突然發現自己像小白鼠，他并不相信我說的話。

“好吧……既然這樣，那我希望你能……更認真地對待這門課，陳墨同學……從完成所有作業開始?！彼盐业囊晦鳂I堆在講臺上。

“范教授，我從來都不擅長交作業。這已經是我最認真的一次了?！蔽冶M可能禮貌地說道，然后離開講臺去拿書包。

“真丟人?！彼f試圖用這話給我上壓力。

但它被彈回去了：“你不是第一個這么說的?！?/p>

我喃喃自語，無人理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