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上睜開眼的時候，我不許自己完全清醒。當叔叔進來叫我起床時，我不許自己聽他的話。當他讓我吃早餐、把我推進車里時，我不許自己相信今天發生的任何事情。當我們開到墓地時，后座放著兩束花，而我則一臉病態、心情陰郁，我不許自己下車。

“下車，陳墨。”六一叔叔嚴肅地說。他用了那種“我沒和你開玩笑”的語氣。

我抬頭看他，眼神中夾雜著痛苦和憤怒，我甚至不確定自己到底是更痛苦還是更憤怒。

“你不能表現得好像他們從未活過，你不能忘了他們是誰。陳墨，作為我的侄子和養子，現在我要你下車，去后座拿上花。”

我沒開口，只是拖拉地照做了。我甩上門，拿起最后一束花。向日葵和百合的刺鼻香氣刺痛了我的鼻子。我轉身面對叔叔，他向我投來一個可能是歉意的眼神，然后大步流星穿過掩埋無數尸體的青草地。我望著一塊又一塊墓碑，不愿意走過這些死亡坑洞，去到梧桐樹下的那兩個。

去年我幾乎是被拖到這里來的。當時六一叔叔好不容易才把我帶到墓碑前，我立刻掙脫逃跑了。那晚我沒回家，第二天早上才被警察找到送了回去。

邁出第一步時，我整個人都像要從內而外爆炸。胃里翻騰，直沖喉嚨，雙腿似乎在崩解。這不是真的。

我緊閉雙眼，直到身體不再失控，才邁出第二步。每走一步，身體的排斥感都在不斷加劇，像是在懲罰我。這不是我能阻止的，也不是我能忽視的。這是我必須面對的詛咒。睜開眼，我已走過一半的路，比人生中任何一次步行更慢。我從沒想過自己居然能走這么遠，居然沒在半道吐在路邊的墓碑上。

眼睛開始發燙，淚水試圖涌出，但我絕不會讓它們掌控我。我不會在這里做一個哭哭啼啼的白癡。如果我非得來，我就絕不會讓他們看到（如果他們能看到）他們的兒子被他們的死亡影響得如此深刻。我不會為他們哭泣，就像他們也不會為我哭泣。我再邁出五步，雙腳越發沉重。六一叔叔現在離我只有幾米遠，他帶著悲傷而自豪的目光注視著我。他知道我為了做到這一點付出了多少努力，這需要多大的意志力。在他看來，這是在治愈我。要是他能感同身受這股穿透血管的灼熱就好了。

終于我站在他們的墓前，和墓碑保持著安全距離。六一叔叔望向他哥哥的墓碑，聊起了自上次來看他以來發生的事情。他說我在學校表現不錯，他把那家老烤馕店重新開張了。如果最后一筆貸款能順利批下來，他就能重新裝修，生意很快就會紅火起來。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所能做的只是站著，凝視著。我唯一想做的就是沖他們怒吼。他們讓我的生活一團糟，要是他們還在，我就不會是個怪胎，不會是個被排斥的人。我會是那個曾經陽光、受歡迎、愛踢足球、笑容燦爛的男孩，是他們二十年前塑造出來的那個人。我緊緊掐著花束的底部，憤怒在我的血管里流淌，燒得我的手抖。

從我在餐桌邊發現你那天起，一切就沒變過。我瞪著大理石上他的照片，在心里低聲咒罵。

六一叔叔又花了十五分鐘滔滔不絕地講述過去一年發生的事情。說他每天都在想念他，真希望他還在，能和我們一起慶祝生日。我沒這么想。他看著我，似乎期待我說些什么。我什么也沒說。

六一叔叔皺起眉，“你不能永遠恨他們。”

“你看我能不能。”我嘟囔著，眼睛沒有始終沒有離開父親照片中那張微笑的臉。

“他們是你父母！沒有他們你根本不會存在！”

“也許沒有他們，我反而會過得更好。”

“什么樣的兒子會恨自己的父親？”六一叔叔嘀咕。

我終于直視他的眼睛：“什么樣的父親會拋棄自己的兒子？”

六一叔叔吸了口氣，站得筆直，“你父親愛你母親——”

“要是他也愛我就好了。這樣我們就不用對著他的墓碑說生日快樂了。”

“別那樣說！他是愛你的——”

“證據呢？”我嘶吼道。

他被我的爆發震驚了，“我真想把你丟這兒，讓你好好想想你父親為你做的一切。他為了養你辭了原來的工作——”

“是為了付我母親的治療賬單。”我咬牙。

“這不是她的錯。”

“對，這不是她的錯。她唯一的錯，就是相信了你哥哥能照顧好她的孩子。”我把花束摔在地上。

“陳墨，說話注意點！”

“注意什么？我說的都是事實。你不讓我說，是因為你知道我沒說錯！”

“不是！”他走近我。

“你每年把我拖來這里是為了什么？你以為你是在幫我嗎？讓我——逼我盯著那個自殺、讓兒子發現他尸體的男人的墓碑看，是對我好？我去年會逃跑是有原因的，我不來是也是有原因的！”

“你遲早得面對，你不能當一切都沒發生過！”

“我沒逃避，我只是拒絕給他一秒鐘的時間！”

“他是你——”

“別說了！”我大吼，“一個自殺、拋下兒子的男人不配被叫做父親，你心里也清楚！”

我轉身離開，不是朝車那頭，而是朝家的方向。

“你要去哪？”六一叔叔在身后喊道。

“回家。”

“陳墨，這兒離家有二十公里！上車，我們現在就回去。”

“我不上車！”我回喊，把手插進牛仔褲口袋，繼續走在自己選擇的路上。

走幾個小時回家，總比在車上忍受那十五分鐘的路程強。整趟旅程毫無意義，甚至可以說荒謬。六一叔叔明知道我完全可以接受無視父母墓地的存在，是他自己無法接受現實，卻還想拉我一起面對。他還在幻想他們活著。而我已經放下了。沒有他們，我反而更好。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給我制造障礙。

畢竟，要是他們還在，我怎么可能去普通大學？他們會逼我考上雙一流什么的，或者更離譜的地方。他們會逼我必須有個未來規劃、一個專業方向。不。我現在這樣挺好，每天隨波逐流。這樣，生活中就沒有驚喜，也就沒有失望。無論發生什么，在這個鬼地方一切永遠都一樣。人們在這里出生，養成一副臭毛病，然后死在這里，被埋進這片土地里，他們的人生總比外面世界的人短得多。這個地方就是毒藥。

走了大概兩公里，我才痛苦地意識到今天沒穿好鞋。我穿的是一雙黑色帆布鞋，鞋底有一半已經踩塌了，邊緣從外側裂到了內側。鞋子包住我腳后跟的部分磨得皮膚生疼，這雙鞋太舊了，里面原本柔軟的內襯也早就磨掉了。此時我并不在乎。等我走完這一程，我的腳就算破皮、流血、起泡，那也比坐六一叔叔的車更值當。

也許是走路時沒太注意，但我根本沒看到六一叔叔的車從我身邊經過。可能他走了另一條路吧，畢竟你那憎恨父母的侄子剛剛拒絕坐你的車回家，你卻以每小時80公里的速度從他身邊疾馳而過，的確挺尷尬的。其實這條路上沒什么車，很偏僻。周圍的山在夕陽下投下奇特的陰影，漸漸地，那些陰影將我籠罩。我終于走進一個住宅區。

“又是一些完美的房子。”我喃喃自語，沒再多看一眼。

六一叔叔以為他是誰？此時此刻，什么都幫不了我。

離家還有十三公里，我的腳后跟開始劇烈刺痛。我知道那的皮已經磨破了。但我依舊沒有停下。滿腦子還是今天發生的事，氣得我根本無法思考。沒有哪個孩子該被迫直視父母的墳墓。這太扯淡了。每經過一棟餐廳還亮著燈的房子，我的胃就像被擰成一個疙瘩。走到第十棟或第十一棟房子時，我只想拿東西砸碎他們的窗戶，毀掉那些守護他們“幸福家庭晚餐”的完美玻璃。

算了。我告訴自己。你沒有那些東西也沒關系。父母根本就是多余的。所有嬰兒一出生就該自力更生。那樣他們會更強大。

天已經黑透了，我不知道具體時間，但應該不會太晚，大概晚上八點？我累得連手機都懶得掏出來查看。此刻的我，已經不能算是在“走路”，更像是一個瘸子在掙扎前行。拐過一個彎，我立刻認出了這里。是我前幾天晚上跑去的地方。在兩排房子中間的公共草地上，有一張孤零零的長椅。

我小心地挨過去，彎腰脫掉鞋，把腳搭在長椅上。

當我看到鞋后跟早已被血染紅時，不由得呻吟了一聲。我甚至都不敢看腳后跟的傷勢。但涼爽的空氣撲在赤裸的腳上，感覺棒極了。我就這樣坐在長椅上，一直到大多數房子的燈都熄了，只剩下門廊燈照亮街道和那些空無一人的汽車。我嘆了口氣，享受著這片寂靜。生活就該是這樣——沒有紛擾，沒有人，沒有問題。我仰頭望向夜空。光污染和那輪滿月幾乎淹沒了所有的星星。但今晚的月亮是如此明亮，如此潔白無瑕。

我終于掏出手機，自從離開墓地后我就再沒碰過它。十點半，沒有未接來電。果然。六一叔叔如果想讓我現在回家，就必須報警，而我現在已年過十八，警察沒道理來找我。我嘆了口氣，躺了下來，個子太高，我的頭垂到了長椅外，但我已經不在乎了。我閉上眼睛，不是為了睡覺，我不可能在這種地方睡著。一切都會消失。我只是想讓一切都消失，當我睡著的時候，它們就會消失。

想起那晚的夢，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她不該是夢里的受害者，她甚至不該出現在我夢里。

一切都不對勁。

而我唯一能問的就是——

那只拿著刀的手，是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