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變得更靜了——如果還有可能更安靜的話。偶爾駛過的車也全是那種幾乎無聲的新能源車。畢竟這片富人區的人買得起這種玩意兒。我的呼吸變得機械化,我幾乎都沒意識到自己還在呼吸。肺部像是由其他程序控制著充氣和放氣,而不是由我的大腦。我的大腦沒有在給身體的任何部分下指令。
終于,一陣噪音打破了純凈的空氣。是發動機的聲音,雖然算不上轟鳴,但足以把我從恍惚中驚醒。我看到一輛掉漆的黑色桑塔納拐了個彎,爬進了車道。車停了,熄火,我耐心地等著看誰會下車。但幾分鐘過去,駕駛座一點動靜都沒有。我失去了興趣,又低頭看著面前的草地。
車門終于打開了,我轉頭望去,一個穿著波點裙、踩著高跟鞋的女孩從駕駛座下車。我有點吃驚,但也沒更多興趣。我掏出手機看了眼時間,一點半。哇,我在這里呆的實際時間比感覺上長多了……
我想過要不要繼續走回家,但我還沒準備好再次面對六一叔叔。如果他還想來一番煽情說教,我絕對受不了。我敢肯定他現在還沒睡,還在喝咖啡提神等我走進家門。我聽到車門“砰”地一聲關上,但我沒再看過去。今晚的蟋蟀叫聲特別響,月光灑在這片空曠的草地上,讓我幾乎可以看清草地和我坐著的椅子上的每個細節。但也沒什么好看的,草地靜謐卻不安,長椅如它應有的那樣空無一人,這也是凌晨一點半應該有的樣子。
“陳墨?”
突如其來的聲音差點沒把我嚇死,我跳了起來,轉頭尋找聲源。
什么情況?我看到了顧惜月的臉?等等,顧惜月?她穿著波點連衣裙和高跟鞋……她就是剛才從桑塔納上下來的女孩。我被驚得說不出話來,勉強擠出一個完整句子。
“顧惜月,你怎么在這兒?”
她嘆氣:“我剛到家,看到你一個人坐在這兒,我就想能不能和你一起待一會兒?”
奇怪的要求……“嗯……當然,椅子上又沒刻我的名字。”
她笑了,借著月光我看得清清楚楚。即使她的笑依然讓我窒息,但這是我今天看到的第一個美好的東西,我暗自感謝這月光。
“那你大半夜在這兒干嘛?”她坐得離我十幾厘米遠,保持著禮貌的距離。
“有點事。”
“糟心事?”
“我不想做的事。”我簡單地說,“你呢?”
她帶著一絲苦澀地笑了:“其實我也是。”
顧惜月,居然也有不想做的事情。這對我來說還是第一次聽說。“你被逼著做了什么?”
“去參加一個慈善晚宴。”
“聽起來也不算太糟糕。”
“是啊,如果那些人是真正的人類,而不是一群勢利的機器人,那也許還不錯。”
這是我第一次聽她用如此負面的語氣評價某件事,老實說,這讓我感到一種莫名的輕松。“啊,但有時候機器人也挺有趣的。”
“什么意思?”
“就比如說,如果你拿水潑它們,它們就會生銹。而如果它們穿得很華麗——我猜它們當時穿得很講究,從你現在的打扮可以看出來——它們肯定被束縛得連路都不會走了。”
我自己也有點驚訝。我其實在胡編亂造,想逗她笑。
她輕笑了一聲:“你覺得這叫華麗?你還沒看過我的晚禮服呢。”
“哦不,謝謝,但算了。我傾向于遠離穿晚禮服的場合。”
“那不正是破壞機器人的絕佳機會嗎?”她狡黠地說,“你不是說想跟他們‘玩玩’嗎?”
“對,好像是這樣。”
她平靜地看著我,“你今天是被逼去做什么了?”
我心中一緊,“不重要。”
“我剛告訴你我去干嘛了——”
如果你知道了……
“是的,你剛說了。”
“說嘛。”她試圖哄我。
我嘆了口氣。我不能告訴她真相,那會招來太多問題,太多我不想在凌晨一點半在公園長椅上跟一個全校最漂亮的女孩的談論的問題。于是我半真半假地說“我去見了一個我不想見的人”。
“哦,那確實不太好。”
“嗯。”我低聲應著,不太相信她能明白我話里的意思。
“那你怎么沒回家?”
“嗯……我沒心情回去。”
“哦。”
“說實話,可能今晚我都不會回去了。所以如果你明早起床發現我還坐在這兒,也別驚訝。”
“什么?你得回家啊,不然你怎么睡覺?”
“我不需要床才能睡覺。我可以不睡覺。”
“別犯傻,這可不行。”她思索了片刻,“有了。我家后院有個秘密基地,是我幾年前自己搭的。除了我,再也沒有人去過了。我爸也從來不注意那里。你可以在那過夜,我可以拿些毯子給你——”
“每個不太熟的男生你都這樣招待嗎?”我問。
她笑了,“只招待可愛的。放心吧。”
我很高興她把視線移開了,因為這是我多年來第一次感到臉頰上有淡淡的紅暈。我低頭看著前方的草地。原本我并不覺得累,可她一提到“睡覺”,身體的每處酸痛便被放大,眼皮也瞬間沉重了十倍。這就是暗示的力量吧,我在心里感慨。
“所以,你怎么打算?”她問。
“這個提議確實有點……特別。”更何況,這將會讓我與一個人類發生更多的關系。
她笑著說:“我只是想幫你。你可以繼續坐在這,等保安發現你然后把你趕走,你就得再找個地方睡。或者你可以接受我的提議,去那個有屋頂、有毯子還有枕頭的秘密基地里睡。”
聽起來確實比睡在長椅上舒服多了……“好吧。帶路吧。”我第一次把所有禁忌拋之腦后。別再說這個城市是毒藥了——這個女孩,才是我的毒藥。
她微笑起身,等著我也站起來。我拿起地上的鞋子,剛站直雙腿就立刻開始抗議我早先徒步回家的決定。我跟在她身后走向她家,波點裙在她身后隨著她的腳步在夜風中飄動。我追上她,但稍稍落后,我不想顯得太急切;尤其是現在我已經找到了一個棲身之所,這讓我松了一口氣。
她打開側門,信心十足地穿過側院來到后院。我們路過三叢修剪整齊的大灌木,還有一個藏在角落的棚屋。轉過墻角時,我才發現她家后院其實比我想象的大多了。院子里芳草如茵,綠樹成蔭,鮮花盛放。院子后面的角落里有一棵大楓樹,楓樹上盤繞著一個小木屋。四面有窗,另一側還伸出一個繩梯。她開始爬上梯子——我暗自驚嘆她穿著高跟鞋居然能爬得那么穩。
她探頭看了看,然后又從梯子上下來了,“上面已經有幾條毯子了,我再去拿個枕頭和毯子給你。”
“真的,已經夠了——”
“你先上去等我吧,我馬上回來。”
我嘆了口氣,看著她離開。這一切似乎正朝著一個我不確定是否愿意繼續的方向發展。給我拿更多的毯子?我其實一點都不介意沒有毯子,況且今晚也不算冷。我開始爬梯子,手腳并用地爬進“秘密基地”。這是個舒適的小樹屋,不過我得稍微蜷縮點,免得頭或腳伸出兩個入口。但這比長椅強多了。繩梯入口邊整整齊齊地疊著兩條毯子,上面還掛著窗簾——挺聰明的。如果她爸爸明早醒來,看見有個陌生的家伙待在他女兒的樹屋里……結果可想而知。我開始把第一條毯子鋪在樹屋的地板上,就在這時,顧惜月又出現在梯子上,我甚至都沒聽見她的腳步。
她把一個枕頭和另一條毯子放在入口處,沖我一笑。我也忍不住微笑了一下,畢竟她為我提供了今晚的“庇護所”。
“我爸明早九點要去參加一個工作早會,所以你別在他之前離開,免得被他看見你從樹屋里爬出來,好嗎?”
我點點頭,“沒問題。”
“那我不打擾你睡覺了,晚安。”
“晚安。”我喃喃說著,看著她消失在視線之外。
我展開她拿上來的毯子,聽到有東西掉到地上的聲音。我低頭環顧,發現是兩根蛋白棒,用便利貼粘在一起,上面寫著“如果你餓了”。那一刻我也意識到自己有多餓,我三兩口就吞下第一根,另一根留著醒來時吃。
我把頭靠在顧惜月的枕頭上,閉上眼睛,立刻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