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路光著腳走回家，決定讓已經疼痛開裂的腳后跟休息一下，讓腳底板來承受余下的折磨。昨晚大概是我人生中最怪異的經歷之一了。我居然睡在顧惜月的樹屋里，睡在她的枕頭上，還吃了兩塊她的蛋白棒。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讓這一切發生的，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我昨晚太累太疲憊，根本沒法清醒思考。

昨晚的社交過程中，那個“舊我”試圖掙脫出來，我感覺到了。

他試圖撕開我為保護自己而筑起包裹五臟六腑的盔甲。可他應該被悶死。昨晚，我差點就接受了一個事實：我可以不再想著我父母的死。每天早上醒來，我都會這樣告訴自己：一切已無法改變，放棄吧。通常他都靜靜沉睡，但每當她靠近，我都能感覺到他在我胸中躁動不安。她仿佛能看到那個真實的我，仿佛想靠近他。每次她靠近我、跟我說話，都會讓我措手不及。她是我逃不掉的存在。不知道為什么，過去兩年沒有一個女孩能對我產生過任何影響，而她——她出現了，只用那一抹微笑就擊潰了我全身的防線。

那抹微笑，有毒。是什么樣的毒藥呢？絕不是那種讓人痛苦的砒霜，而是一種甜蜜的毒藥，最致命的一種。你根本沒察覺到它的存在，直到你已經癱在地板上，身體的每一根血管都被污染，所有的神經都染上了她的顏色。

我得更加小心，更加防備。如果再有幾次這樣的“意外”，我就會失控，變回那個我不想成為的人。那個“舊我”，感覺就像一個幌子，幸福也只是一個幌子。如果我允許那種感覺出現，我就生活在謊言中。即使這是一個更快樂的謊言，但無論如何，它依然是假的。

死亡才是真實的。可很多人不明白這一點。他們日復一日地生活，拒絕相信幾年后——甚至對某些人來說——幾天后，他們在這個世界上的存在就會戛然而止。

當然，有人會哀悼、會哭泣。大多數人死后都有紀念儀式，親朋好友會聚在一起，說些懷念或感人的話，作出一副悲傷的樣子，好像他們真的在意似的。可最終，他們都會釋懷，繼續生活。我們的存在毫無意義。我們只是這個世界里極其微小的一部分。事實上，要是人類從未出現，這個星球可能會更美好。我們繁殖后代、發展科技，帶來了全球變暖、物種滅絕、動物失去棲息地、冷血殺戮、棄嬰孤兒……人類本身就是個失敗的實驗。

如果真有“上帝”，我敢發誓他創造我們只是為了看看會發生什么。現在，他正坐在他那云霧繚繞的沙發上，把地球當成他的私人電視，隨意切換頻道。他今天想看什么呢？是一部關于一個男孩不顧一切地追求一個高攀不上的女孩的愛情劇？還是一部關于一個女人發現自己患上乳腺癌，活不到兒子高中畢業的悲劇？還是一部關于一個捉摸不透的連環殺手不斷用鐵鍬砸人腦袋的驚悚片？又或者是一部被扎了一百多刀卻被判作自殺的懸疑片？我們不過是片場的道具——甚至不是命運的棋子，而是一堆用來消遣的廢料。。

我停在家門前，仰頭看了看這座房子，在跨進門前停下來仔細思考。不可避免的沖突就在門的那頭等著我。而我一點也不想面對六一叔叔。我沒法為我說過的話道歉——我發自內心地相信那些話。只是六一叔叔太活在否認當中，不愿接受事實。

我左手緊握著鞋子，就像它們能拯救我接下來的幾個小時一樣，我緩慢地邁上門前的臺階。

我的腳步慢得像蝸牛。握住門把時，我猶豫了一下。腦海里有個聲音告訴我，也許他不在家？也許他睡著了？這樣我就可以偷偷溜進屋，把自己鎖在臥室里，讓他渾然不知……但我知道，這種僥幸撐不了多久。我侮辱了他死去的親哥哥，他一定會盯住我。

最后我壓下門把手走了進去。

干燥的空氣像陷阱一樣懸在入口處，無聲地告訴我，這個星期天下午注定不會愉快。屋子一片黑暗，只有廚房滲出一點光，讓整個房子顯得比平常更加陰森。第一步踩在瓷磚上，然后試圖悄悄挪到地毯上，仿佛赤腳踩地毯就不會吵醒誰似的。屋里一片死寂，仿佛在無聲勸我逃走。但我逃不掉。

我正準備穿過走廊，六一叔叔的聲音從空蕩的屋子里傳來：“陳墨？”

我嘆了口氣，轉過身。他就站在那里，一手拿著咖啡杯，另一只手插在昨天穿的那條褲子口袋里。他看著我，表情好像我會朝他吼叫似的，他眼中有種隱隱的恐懼，讓我無法忽視。他真的怕我？怕他的侄子？雖然我說話難聽，但我也沒揍他啊。我從來不是暴力型的。

嗯……其實也不是完全沒有。我高中時確實和一個混蛋打過架——但那是因為他嘴太賤了。我可能突然變得內向了，但我可不是那種“想吸引注意力的可憐孩子”。我壓根不在乎別人有沒有注意我。說實話，那天我心情糟透了，必須找個人發泄。他剛好在那時惹到了我，我才給了他一拳。輔導員認為這是我父母去世對我心理的影響。可事實上，就算我爸媽沒死，那混蛋說出那種話，我也照樣打他。

“你昨晚去哪兒了？”

“重要嗎？”我反問。

他嘆了口氣，“陳墨——”

“怎么？”

“別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你知道我只是想幫你——”

“帶我去看他們的墳算哪門子幫助？”

“楊保不這么覺得——”

“楊保？哦對，就是你花大價錢請來看我出什么問題的那個心理醫生？”

“我只是想確認你沒事——”

“那這錢真是浪費得徹底。”

“什么意思？”

“你真想知道我出什么問題了？問你老是去看的那塊墓碑吧——”

“嘿！夠了！你不能這么說他們——”

“那你想讓我怎么說，陳六一？你想讓我走到墓碑前，看著那片草，感謝它替我當了個好父親？感謝那塊石頭看我畢業？感謝它讓我成為成人禮和畢業典禮上唯一沒有親人陪伴的人？感謝它允許我成為一個寄人籬下的孩子？你想讓我感謝它那份可笑的自私？”

他沉默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希望你能放下過去，去面對那個墓碑，承認——就算他有多么自私，他還是愛你和你媽媽的。”

我冷笑，“抱歉，我信不了這個。”

“陳墨，看看你自己吧。”

我翻了個白眼，“我現在不想聽你說教。”我打算轉身，但他叫住了我。

“我不在乎你愿不愿意聽。你以前會笑，會穿顏色鮮艷的衣服，會運動，會跟朋友們出去玩。現在，看看你。你臉上的洞比你的分數都多。你不是穿黑就是穿白——你真要把這一切都歸咎于你爸媽的死？”

我轉身直視他：“我打舌釘是因為你哥哥曾經長篇大論地跟我說他有多討厭這玩意兒。我穿眉環是因為這是我媽最看不慣這東西。我就是一具行走的反面教材，讓他們從墳墓里看清楚他們造了個什么樣的兒子。顏色有太多情緒，我不想穿那種暴露心情的東西。”

“所以你是在叛逆？”

“如果你非要這么說，隨你。我只是不想再做那個他們拋棄的兒子了。”

“為什么不呢？我可以向你保證——”

“別裝得好像你知道我要什么——”

“別裝得好像只有你失去了親人！”他吼道。

“我沒裝。裝成一個不是自己的樣子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陳墨，也許你該找人談談——”

“找誰？楊保？他什么都解決不了。他不過是靠別人的痛苦賺錢。心理醫生從來都沒什么用，”我轉身，想就此結束話題，去洗個澡，把過去二十四小時的糟糕都洗掉。

“我很擔心你。”

“誰不是呢？”我低聲說道。

談話結束，我走進浴室。我一把脫掉上衣，打開水龍頭，等水變得滾燙才踏入。熱水燙得我的腳刺痛不已，但對我來說無關緊要。此時我所能做的，就是站在水下，等著它燙掉我的表皮。肩膀在水流下也發疼，我轉過身讓背部也承受相同的待遇。我閉上眼睛，微微向后仰頭。水溫如此之高，我能感覺到它順著我的大腿流淌，繞過我的小腿，在腳邊匯聚，最終流入下水道。就算這樣，墳墓也難以消散，但至少能讓我獲得片刻的安寧。

我現在唯一能專注的就是水聲。別想任何事。我張開嘴，浴室里的濕氣涌入我的鼻腔和喉嚨。這間小小的浴室現在已經充滿了厚厚的蒸汽。終于，熱水用光了，我趕緊關掉水龍頭，免得受到冰水突襲的折磨。

我步入濃霧彌漫的房間，蒸汽正順著門縫和天花板的排風口逃逸。我抓起一條毛巾裹在身上，拿起衣服沿著走廊回到臥室，將自己與世隔絕，癱倒在床，準備迎接又一個毫無意義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