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妙了。你已經讓她進入你的世界這么多，現在她覺得你們可以約會了。

腦子里的聲音說。

為什么不可以？

我不相信。

因為她代表著你一直在逃避的一切，一切你終究得說再見的東西。

腦子里的聲音冷笑著。

想起那天早上我摸到水槽下面的瓶子，我不禁打了個寒顫。

這已成定局。

腦子里的聲音說。

——還不到時候。

我想反駁。

我打開車門，迎著風走了出去。我拉上黑色夾克的拉鏈，沿著碎石向大海走去。今天云層翻滾；秋天終于開始展現它美麗的面容。冬天也不遠了。海浪猛烈拍擊著海岸，細沙在地上被吹出漣漪。我站在離冰冷海水幾步之遙的地方，望著被濃云模糊的地平線。再過幾個小時，這些云就要變成雨了。

她為什么讓我有這種感覺？

她讓我不得不思考一些事情。

我已經很多年沒有真正思考過任何事了，沒有什么值得去想。我早就不是從前的那個人了，也再也不會是那個人了。沒有什么能改變這一點。

——也許她能？

閉嘴。

我不會讓那微弱的聲音控制我。就是它讓我在星期一沒有結束一切，讓我不得不看著顧惜月那張委屈的臉。更別提我現在還不能死，否則她會自責。不知為何，我不想讓她因我受傷。她不該承受這種事，她應該擁有所有世界上最純真和幸福的生活。

直到冰冷的海水滲進我的運動鞋，我才察覺已經漲潮了。

我盯著海面看，但它無法提供任何答案。我不知道該怎么抵御她的誘惑，這變得越來越難了，而她甚至什么都沒做。我變得越來越脆弱。

不，她只是讓我措手不及了。我試圖這樣說服自己。你必須拒絕她的邀請。

可那會讓她難過。

你為什么會在意她難不難過？你為什么會在意別人難不難過？

我強迫自己把目光從水里移開，開始沿著濕漉漉的沙灘一步步行走，只想重新找回我用數年磨練出的自控力。今天海邊空寂，大家都蜷縮在客廳里，沒人想在暴雨前夕在戶外游蕩。

濕沙沉入腳下，留下連我自己都不愿記起的腳印。我很高興海水能沖刷掉我在這里存在過的任何痕跡。這是我唯一羨慕沙子的地方：它能被重塑成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的樣子。

我抬起頭，看著前方陡峭的懸崖，它懸在兇險的海浪之上，底部被海水沖蝕出三個巖洞。

懸崖在陰云之下的輪廓格外險惡，巖石從兩側猙獰地突出。波濤在下方撞擊，白花在懸崖基底與另一塊巖石之間飛濺。我越靠近，那懸崖就越顯高大，差不多有四層樓那么高。其中一個巖洞很大，地面隨著浪涌時而積水、時而干涸。我爬上干燥的巖架，往洞里探去。它不算太深，最里頭是方小小的潮汐池，一個不大的球狀空間包裹著它。那里水位不斷上升又退去，我沒進去，因為我無法預判節奏。

我盡可能站直身子，看著水位再次起落，隨后退回洞口。站在出口處，我眺望海灘。遠處有一個小小的人影。我沒太在意，想著誰會在這種天氣出現在海邊。

我跳下巖架，開始探索剩下的兩處洞穴。也沒什么特別目的。我以前看過這幾個洞穴上百次了。

我沿著崖邊的一條小徑爬了上去，那是人們有時用來登頂的路。

終于到頂，我環顧腳下那些嶙峋的巖石，它們從海岸山脈中突兀地伸出。山的盡頭距我只有六米。我邁出第一步，天空開始低沉地咆哮。我猶豫了一下，想聽聽其他動靜，但最終還是放棄了興趣，繼續向崖邊走去。綿密的雨點開始落下，像針尖扎在皮膚上。我倚在邊緣，更清楚了，水流拍打巖石的聲音，海浪撞擊巖石的情景。

沒人能從這兒跳下去還活著。

昏暗的天空中厚厚的云朵涌動，然后正如所料的那樣，雨傾瀉而下，重重砸進海洋與沙灘，透過我的頭發和衣服，瞬間就浸濕了我的皮膚。我從邊緣后退一步，閉上眼，任雨水流過我的臉龐，流過我的脖子。

已經很久沒下雨了。我轉身找到那條小徑，小心地走下去，現在地面濕滑不堪。

重新踩到沙灘上時，我看見那遠處的人影現在正朝自己的車走去。我把雙手插進濕透的口袋，任風雨拍打我的軀體。

我的運動鞋現在裹滿了沙子，它們黏在潮濕的帆布上。我最后看了一眼看不清海面的大海，回到自己的車上。剛走過沙地，踩到瀝青上感覺怪怪的，但我還是鉆進駕駛座，衣角的水滴在坐墊上。我轉動鑰匙，直接倒車，停車場空無一人，所以我根本不在乎是否壓到其他車位。我擰開暖風旋鈕，但從濕透的褲腿上甚至感覺不到丁點溫度。雨水敲擊著擋風玻璃。

當我把車停進車道時，看到六一叔叔正準備上他自己的車。他的車就停在我旁邊。我們的車庫堆滿了各種雜物，他一般不把車停進去。他朝我喊了句什么，說是要回烤馕店，我點點頭，心想至少接下來幾個小時我能獨占這個屋子。

我進門把外套掛在門口，讓它在地積出一小灘水。脫了鞋和襪子后，我邊走向洗衣房邊把其余衣服也脫了，直接丟進烘干機。

我走進浴室，關上門，看著門后掛著的鏡子。

我看上去病懨懨的——肌肉幾乎消失了，畢竟除了偶爾慢跑，我什么都不做。我的皮膚很蒼白，雖然我本來也不算黑。腰側的紋身在蒼白的皮膚上格外刺眼，黑色的墨跡從髖骨一直延伸到肋骨。想到那天紋身的記憶，我嘴角微微抽搐。九個小時的疼痛換來一份驕傲，終于做了我爸最討厭的一件事。一個念頭一閃而過：顧惜月看到這個會怎么想？我嘖了一聲，把這念頭趕走。她不會了解我那么久多，永遠都不會。我扭頭，不想讓鏡中的自己又占上風。

我打開水龍頭，忍受了五秒鐘的冷水后，才等待炙熱的水流。

我沒洗太久，出來后圍上浴巾，走到廚房，打開冰箱想找點吃的。我站在廚房那個曾讓我盯著街燈發呆的窗前，看著窗外的雨。自我去海灘以來，雨就沒停過，雨水正徹底浸透著地面。

我必須拒絕顧惜月。這突如其來的想法連我自己都一驚，但我知道我必須這樣做。如果還有任何辦法能阻止她進入我的生活，我必須抓住機會。

天空再次轟鳴，廚房的燈閃爍一下，然后熄滅了。我試著撥動開關，沒有反應，索性走回房間。我看向窗外，對面房子的燈也沒亮，路燈也沒有。至少不是只有我家斷電。不知道為什么，這里經常停電。

我一頭栽到床上，仰望著黑暗中的天花板，聽著窗外的狂風暴雨。窗戶透進來的影子在我墻上舞動，直到黑暗完全吞噬了一切。

我關上窗，迷迷糊糊地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