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但城市像一塊吸飽了水的抹布,沉甸甸地壓在人心頭。窗外的天光灰蒙蒙的,吝嗇地透進客廳,勉強勾勒出家具的輪廓。空氣里殘留著昨夜雨水的潮濕,混合著一種更頑固的、屬于這個家的冰冷氣息——那是長期缺乏交流與溫度的霉味。
王爺蜷在客廳角落那個鋪著舊毛巾的紙箱里,身體微微起伏。它已經不再是那只奄奄一息的雨夜棄兒。短短幾天,在小雨和笑笑近乎虔誠的照料下,它像一塊被雨水浸潤的海綿,迅速吸飽了生命力。橘色的絨毛褪去了最初的暗淡,變得蓬松油亮,像一小團燃燒的暖陽。肚皮圓滾滾的,走起路來帶著一種初生牛犢般的笨拙搖擺,琥珀色的眼睛里,那點初見時的微弱火光,如今已凝成兩顆跳動的、充滿好奇的星辰。
然而,這團小太陽的光芒,似乎暫時還無法穿透籠罩在這個家上空的陰霾。
老高依舊像個游魂。他下班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身上總帶著一股濃重的、劣質煙草混合著廉價酒精的濁氣。他把自己關在書房里,只有煙味和偶爾壓抑的咳嗽聲從門縫里漏出來。吃飯時,他沉默得像一塊石頭,小雨夾到他碗里的菜,他要么視而不見,要么就象征性地動一下筷子,眼神空洞地盯著桌布上某個不存在的污點。笑笑試圖湊過去分享幼兒園的趣事,得到的也只是一聲含糊的“嗯”或者“哦”,然后他便迅速結束用餐,再次消失在書房的門后。
小雨的疲憊如同窗外的陰云,越積越厚。她眼下的青黑像暈開的墨跡,嘴唇失去了血色。她努力維持著表面的平靜,給笑笑講故事,準備晚餐,打掃衛生,但動作里透著一股被抽空了力氣的遲緩。只有面對王爺時,她緊繃的嘴角才會不自覺地軟化,手指輕輕梳理著小貓的絨毛,仿佛在汲取一點微不足道的暖意。
笑笑是家里唯一還能發出真正笑聲的人。她把王爺當成了最珍貴的玩具和最親密的伙伴。她用零花錢給它買了一個小小的、會吱吱叫的毛絨老鼠,追著王爺滿屋子跑,咯咯的笑聲像清脆的銀鈴,在沉悶的空氣里短暫地跳躍。王爺似乎也格外喜歡這個精力旺盛的小主人,任由她抱著、揉捏,偶爾伸出粉嫩的小舌頭,笨拙地舔舔笑笑的臉頰,引來更響亮的笑聲。
但這笑聲,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很快就被更深的沉默吞沒。老高書房的門,依然緊閉著。
這天深夜,萬籟俱寂。王爺在紙箱里睡得正香,肚子隨著呼吸一起一伏。忽然,一陣極其細微的、帶著壓抑的嗚咽聲,像一根無形的絲線,鉆進了它淺眠的意識。
是笑笑。
王爺的耳朵警覺地豎了起來,像兩片靈敏的雷達。它睜開眼,琥珀色的瞳孔在黑暗中幽幽發亮。聲音來自笑笑的房間。它小心翼翼地探出爪子,輕巧地跳出紙箱,肉墊踩在冰涼的地板上,沒有發出一絲聲響。它躡手躡腳地溜到笑笑的房門口,虛掩的門縫里透出一點微弱的光。
王爺費力地用腦袋頂開門縫,擠了進去。
房間里只開了一盞昏黃的小夜燈。笑笑躺在床上,小小的身體蜷縮著,薄薄的被子被她踢到了一邊。她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上卻掛著晶瑩的淚珠,小嘴一癟一癟的,發出細碎而傷心的抽泣聲,夢里似乎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王爺跳上床沿,湊近笑笑的臉,伸出舌頭,溫柔地舔舐著她臉頰上的淚水。咸澀的味道在舌尖彌漫開。它發出“喵嗚”一聲輕柔的呼喚,像是在安撫。
笑笑的抽泣似乎停頓了一下,眉頭微微舒展,但很快又皺緊了,夢里那無形的恐懼依然糾纏著她。
就在這時,一股奇異的、難以言喻的感覺,毫無征兆地從王爺的身體深處涌起。像是有什么東西被觸動了,又像是某種沉睡的感知被喚醒了。它眼前笑笑蜷縮哭泣的身影忽然變得模糊、虛化,緊接著,整個房間的景象都像被投入水中的顏料,迅速暈染、扭曲、溶解!
一陣強烈的眩暈感襲來。王爺下意識地閉上眼睛。再睜開時,它發現自己竟然站在一片無邊無際、灰蒙蒙的迷霧之中。腳下的觸感柔軟而虛幻,像踩在云朵上。空氣冰冷而粘稠,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壓抑感。這里沒有方向,沒有聲音,只有無邊無際的灰。
這是哪里?王爺茫然地環顧四周,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滿了困惑和一絲本能的警惕。
就在這時,前方濃重的灰霧中,隱約傳來一陣沉重的、壓抑的喘息聲,伴隨著一種低沉的、令人心悸的嗚咽。那聲音……王爺的耳朵抖了抖,它認得!是老高!但聲音里的痛苦和絕望,比它清醒時聽到的任何一次都要濃烈百倍。
一種莫名的沖動驅使著王爺。它邁開四條小短腿,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去。霧氣似乎在有意阻攔,每一步都像踩在厚重的泥沼里,異常費力。但那聲音里的痛苦,像磁石一樣吸引著它。
不知跑了多久,前方的霧氣終于稍微稀薄了一些。一個模糊的身影輪廓出現在王爺的視野里。是老高!他背對著王爺,跪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肩膀劇烈地聳動著,發出野獸受傷般的嗚咽。在他面前,矗立著一扇巨大、冰冷、銹跡斑斑的鐵門,門上纏繞著粗重的鐵鏈,掛著一個巨大而猙獰的黑色鎖頭。那鐵門散發著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仿佛隔絕了所有的光明和希望。
老高伸出手,顫抖著去撫摸那冰冷的鐵鏈,嘴里發出破碎的、不成語句的囈語:“……完了……都完了……沒用了……沒臉……沒臉見人……”
王爺的心臟(如果貓有心臟的話)猛地一縮。它雖然不完全理解人類復雜的語言,但那聲音里深不見底的絕望、自我厭棄和巨大的恐懼,卻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它。它從未在清醒的老高身上感受到如此強烈的負面情緒,這具平日里沉默麻木的軀殼下,竟然隱藏著如此洶涌的痛苦暗流!
一種強烈的、源自本能的沖動在王爺體內炸開——它不想聽到這個聲音!它想驅散這片冰冷的灰霧!它想幫幫這個給了它第二次生命的“高大的食物來源”!
王爺猛地向前沖去,用盡全身力氣,對著老高那沉重的背影,發出一聲尖銳而急促的“喵嗷——!”
這聲貓叫,在死寂的灰霧世界里,顯得格外突兀和響亮。
跪在地上的老高身體劇烈地一震,仿佛被無形的電流擊中。他猛地回過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充滿了驚愕和茫然,似乎完全沒料到這詭異的地方會突然出現一只貓。他看著王爺,眼神渙散,仿佛在確認這是不是幻覺。
就在他回頭,目光與王爺接觸的瞬間,奇跡發生了。
那扇巨大、冰冷、象征著絕望的鐵門,連同上面粗重的鐵鏈和猙獰的鎖頭,竟然像被投入烈火的冰雪,開始劇烈地扭曲、變形、融化!鐵銹剝落,金屬發出刺耳的呻吟,迅速化為縷縷升騰的黑煙,消散在灰霧之中。不過短短幾秒鐘,那扇曾堅不可摧、令人窒息的門,連同它所代表的沉重枷鎖,徹底消失得無影無蹤!
門后,不再是令人絕望的黑暗,而是一片……一片溫暖的金色陽光!陽光穿透了灰霧,灑下斑駁的光點,空氣中彌漫著一種……一種異常熟悉、令人垂涎的濃郁香氣?
是……小魚干!那種最香、最酥脆、帶著一點點海鹽咸味的小魚干!
王爺的鼻子劇烈地翕動著,肚子立刻“咕嚕嚕”地叫了起來。它完全被這突如其來的香氣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都從老高身上轉移開,琥珀色的眼睛瞬間變得晶亮,死死盯著陽光彌漫處,仿佛那里真的堆滿了美味的小魚干。
老高也愣住了。他茫然地看著眼前鐵門消失、陽光灑落、小魚干香氣彌漫的景象,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雙手,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那股幾乎將他壓垮的絕望和窒息感,如同被戳破的氣球,瞬間消散了大半。一種奇異的、久違的輕松感,如同溫暖的溪流,緩緩注入他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他下意識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濃郁的小魚干香氣似乎真的讓他緊繃的神經松弛了下來。
就在這時,王爺腳下的云霧開始劇烈地波動、旋轉。一股強大的吸力猛地傳來,王爺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前的一切——灰霧、陽光、老高茫然的臉、小魚干的香氣——都像被強行拉走的畫卷,飛速遠去、模糊、消失!
“喵嗷!”王爺驚叫一聲,眼前一黑。
“砰!”
一聲悶響,伴隨著玻璃瓶滾落的聲音,在寂靜的客廳里格外刺耳。
小雨被驚醒,猛地從床上坐起,心臟狂跳。她側耳傾聽,聲音來自客廳。她立刻披上外套,小心翼翼地打開臥室門。
客廳里一片狼藉。老高癱坐在沙發前的地板上,背靠著沙發腿,頭發凌亂,眼神呆滯,身上還穿著皺巴巴的襯衫。他身邊倒著一個空了的廉價白酒瓶,幾片碎玻璃在月光下閃著寒光。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酒氣。
“老高?”小雨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和難以置信。他不是應該在書房嗎?怎么會喝成這樣,還摔在了客廳?
老高緩緩抬起頭,目光渙散地看著小雨,似乎過了好幾秒才聚焦。他張了張嘴,喉嚨里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門……門沒了……魚……魚……”
小雨皺緊眉頭,又氣又急:“什么門什么魚?你看看你成什么樣子了!喝這么多酒,摔在這里,萬一劃傷自己怎么辦?笑笑還在睡覺!”她快步走過去,試圖扶起他。
老高卻像個沉重的沙袋,任由小雨拉扯,只是嘴里還在無意識地重復著:“……沒了……真好……魚……香……”
小雨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半拖半拽地弄回主臥的床上。他一沾到枕頭,立刻鼾聲如雷,徹底不省人事。小雨看著丈夫這張被酒精浸泡得浮腫麻木的臉,聞著他身上刺鼻的酒味,一股深深的無力感和冰冷的絕望再次攫住了她。她默默收拾好客廳的碎玻璃和酒瓶,回到臥室,卻毫無睡意。老高夢囈里那句“門沒了……真好……”像一根刺,扎在她心上。什么門?他夢到了什么?為什么說“真好”?這混亂的醉話背后,似乎藏著什么她無法理解的碎片。
第二天清晨,陽光透過窗簾縫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斑。
王爺是第一個醒的。它躺在紙箱里,回味著昨夜那個光怪陸離的“夢”。灰霧、老高的嗚咽、冰冷的鐵門、消失的鎖鏈、溫暖陽光、還有那誘人的小魚干香氣……一切如此真實,又如此虛幻。它甩了甩腦袋,試圖把這些混亂的思緒甩開,肚子卻適時地發出了響亮的“咕嚕”聲。小魚干!它需要小魚干!
它跳出紙箱,輕車熟路地溜進廚房。小雨正在準備早餐,看到王爺進來,疲憊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小饞貓,餓啦?等等哦,媽媽給你弄好吃的。”
王爺沒理會,它的目標明確——廚房角落那個放貓糧和小零食的儲物柜。它跳上旁邊的椅子,再奮力一躍,前爪搭上了柜門把手。它用爪子扒拉著,用身體頂撞著,小小的橘色身體因為用力而繃緊。
“吱呀——”
柜門被它硬生生頂開了一條縫!一股混雜著貓糧和零食的香氣撲面而來。王爺興奮地探進腦袋,精準地叼出一包它最愛的、印著鮮亮小魚圖案的獨立包裝小魚干。它用爪子撕扯著包裝袋,動作熟練得令人發指。
“哎呀,王爺!你怎么自己開柜子了?”小雨又驚又好笑地走過來,拿過它撕開的小魚干包裝,倒了一些在它的小食盆里,“真是個小機靈鬼!”
王爺顧不上回應,一頭扎進食盆,狼吞虎咽起來,吃得小胡子一抖一抖,滿足地瞇起了眼睛。小魚干的美味瞬間驅散了昨夜“夢境”帶來的些許困惑。吃飽喝足,它心滿意足地舔著爪子,琥珀色的眼睛里閃爍著一種新的、狡黠的光芒。它似乎隱約感覺到,昨晚那個“夢”,和它現在能輕易打開柜門拿到小魚干之間,似乎存在著某種……奇妙又美味的聯系?
老高醒來時,頭痛欲裂,喉嚨干得像冒火。他掙扎著坐起身,宿醉的惡心感一陣陣涌上來。他記得自己好像在書房喝酒……然后?然后好像做了個很奇怪的夢?灰蒙蒙的霧,一扇巨大的鐵門……還有……一只貓?對,是王爺!它在叫!然后門就……沒了?后面好像還有陽光和小魚干的香味?混亂的片段在腦子里攪成一團漿糊。
他搖搖晃晃地走出臥室,一股煎蛋的香氣傳來。小雨正在廚房忙碌,笑笑坐在餐桌旁,正拿著彩筆在紙上涂鴉,看到他,立刻甜甜地喊:“爸爸早!”
老高“嗯”了一聲,聲音嘶啞。他下意識地走向廚房,想找點水喝。路過客廳沙發時,目光掃過昨晚他“醉倒”的地方。地板很干凈,沒有碎玻璃,也沒有酒瓶的痕跡。他愣了一下,昨晚的記憶更加模糊了。他真的醉倒在這里了?小雨收拾了?
他走進廚房,小雨背對著他,正在煎蛋。他張了張嘴,想問點什么,卻又不知從何問起。昨晚那個荒誕的夢,那句“門沒了……真好……”的囈語,此刻想起來,只讓他感到一陣難堪和羞愧。他默默地拿起水杯,接了滿滿一杯涼水,仰頭灌下,冰冷的液體滑過喉嚨,稍微緩解了不適。
就在他放下水杯,準備轉身離開時,眼角的余光瞥見了廚房角落的儲物柜。柜門似乎……沒關嚴實?他記得小雨總是會把柜門關得嚴嚴實實的。他下意識地走過去,伸手把柜門輕輕推好。
“咔噠。”
柜門合攏的聲音很輕。
就在柜門完全閉合的瞬間,老高腦海里毫無征兆地閃過一個畫面——灰蒙蒙的霧氣中,那扇巨大冰冷的鐵門,伴隨著刺耳的金屬扭曲聲,在王爺的叫聲中融化、消散!緊接著,一股濃郁得幾乎化為實質的小魚干香氣,猛地鉆入他的鼻腔!
“咳!咳咳咳!”老高被這突如其來的、極其逼真的感官沖擊嗆得劇烈咳嗽起來,眼淚都差點咳出來。他驚疑不定地看著眼前平平無奇的儲物柜門,心臟不受控制地狂跳。幻覺?還是……夢的延續?
“爸爸,你怎么了?”聽到咳嗽聲,笑笑跑過來,仰著小臉關切地問。
“沒……沒事,嗆著了。”老高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摸了摸女兒的頭。他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客廳角落的紙箱。王爺正趴在紙箱邊緣,慵懶地舔著爪子,琥珀色的眼睛似乎不經意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靜無波,卻又仿佛洞悉了一切。
老高心頭一跳,迅速移開目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怪異感,像藤蔓一樣悄悄纏繞上來。
日子在一種微妙而詭異的氛圍中滑過幾天。
王爺的“技能”似乎在它毫無察覺的情況下,悄然“進化”了。
它不再滿足于僅僅在紙箱里睡覺。它開始頻繁地出現在老高附近。當老高晚上疲憊地癱在沙發上,雙眼無神地盯著天花板時,王爺會悄無聲息地跳上沙發,蜷縮在他腿邊,或者干脆趴在他肚子上,發出滿足的呼嚕聲。那低沉而規律的震動,透過衣物,傳遞到老高的身體里,竟奇異地讓他緊繃的神經一點點松弛下來,沉重的眼皮也變得黏滯。
老高開始做一些……不那么壓抑的夢。
有時,他夢見自己坐在一片開滿野花的草地上,陽光暖洋洋地灑在身上。王爺就趴在他旁邊,懶洋洋地甩著尾巴。空氣中彌漫著……嗯,是烤雞的香氣?他低頭,發現自己手里竟然拿著一只剛出爐、金黃酥脆的烤雞腿!他猶豫了一下,咬了一口。多汁的雞肉,濃郁的香料味,滿足感瞬間充盈了口腔。他夢里的嘴角,不自覺地向上彎起。
有時,他夢見自己走在一條熟悉的街道上,腳步輕快。路邊有個小攤,賣著熱氣騰騰的、香氣撲鼻的……關東煮?他走過去,老板笑瞇瞇地遞給他一串Q彈的魚丸。他接過來,咬下去,鮮美的湯汁在嘴里爆開。他感到一種久違的、簡單的快樂。
這些夢,沒有邏輯,沒有情節,只有單純的、感官上的滿足和放松。醒來后,老高常常會愣住,回味著夢里那真實的味覺和觸感,以及那份難得的輕松。他開始覺得,也許……生活并沒有那么糟?至少,夢里還有烤雞和關東吃。
而王爺,則在一次次“被動”進入老高夢境、被他潛意識里對美食的渴望“召喚”的過程中,似乎也摸到了一點門道。它發現,當它靠近老高,特別是當老高處于那種半夢半醒、意識模糊的狀態時,它腦海里更容易浮現出一些……畫面?一些……氣味?它開始嘗試著“想”。比如,當它看到笑笑因為老高又忘記答應給她買新玩具而撅起小嘴時,它會蹲在老高腿邊,努力地“想”——一個漂亮的、會發光的芭比娃娃!一個能變形的酷炫汽車!它把“想”得特別用力,小爪子都不自覺地微微顫抖。
于是,老高那天下班回家,手里竟然真的提著一個包裝精美的玩具盒!里面是一個會唱歌、會跳舞的、穿著亮片裙的芭比娃娃。
“爸爸!你記起來啦!”笑笑驚喜地撲上去,抱住老高的腿,開心得又蹦又跳。
老高自己也愣住了。他完全想不起來自己是什么時候、在什么店里買的這個娃娃。他只記得下班路上,路過一家玩具店,櫥窗里這個閃閃發光的娃娃似乎特別……顯眼?然后……然后他就鬼使神差地進去了?付錢的時候,腦子好像有點昏昏沉沉的?
他看著女兒燦爛的笑臉,再看看那個顯然超出了他平時消費水平的娃娃,心里一陣茫然,但看著女兒開心的樣子,一種久違的、微弱的滿足感,還是悄悄在心底滋生。他摸了摸笑笑的頭,聲音比平時柔和了許多:“嗯……喜歡就好。”
小雨站在一旁,看著這一幕,眼中充滿了驚訝和一絲難以置信。老高……竟然主動給笑笑買玩具了?還是這么貴的一個?這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她看向老高,試圖從他臉上找到答案,卻只看到他同樣帶著一絲困惑的表情,以及眼底那抹一閃而過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暖意。
王爺則蹲在沙發扶手上,得意地甩著尾巴,琥珀色的眼睛亮晶晶的。它舔了舔爪子,仿佛在品嘗成功的喜悅。它覺得,自己好像……有點厲害?能讓“高大的食物來源”變出笑笑喜歡的東西!這個“想”的能力,似乎比開柜門拿小魚干更有趣,也更有用!它決定,以后要多多“想”!
周末的午后,陽光難得地慷慨,透過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大片暖融融的光斑。笑笑趴在光斑里,專心致志地給她的新芭比娃娃梳頭發。小雨坐在一旁,看著女兒,臉上帶著一絲難得的放松笑意。老高則坐在另一張單人沙發上,手里拿著一份報紙,但目光卻常常越過報紙,落在女兒和妻子身上,眼神不再像以前那樣空洞麻木,而是帶著一種……觀察和思索?偶爾,當笑笑發出清脆的笑聲時,他嘴角會不自覺地牽動一下。
王爺趴在老高腳邊,沐浴在陽光里,肚皮隨著呼吸一起一伏,愜意地瞇著眼睛。它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這個家,似乎不再像剛來時那樣冰冷刺骨了。空氣里,有陽光的味道,有笑笑的笑聲,還有……一種微弱的、但確實存在的、正在流動的暖意。
它微微睜開一條眼縫,琥珀色的瞳孔里映著老高的側影。這個“高大的食物來源”,身上那股濃重的、令人不適的煙草和酒精氣味,似乎淡了一些?他沉默的時間依然很多,但眼神里那種死水般的絕望,好像被什么東西攪動了一下?
王爺伸出粉嫩的小舌頭,舔了舔自己的爪子,然后慢條斯理地梳理著臉頰的絨毛。它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也不知道那些光怪陸離的“夢”意味著什么。它只知道,當它靠近這個男人,當它努力去“想”一些東西時,這個家就會變得……更溫暖一點?笑笑就會笑得更開心一點?那個總是皺著眉頭的“小雨”,也會偶爾露出一點笑容?
這感覺……很好。比吃到最香的小魚干,還要好一點點。
它打了個小小的哈欠,翻了個身,把肚皮完全暴露在溫暖的陽光里,發出心滿意足的呼嚕聲。陽光灑在它橘色的絨毛上,像鍍了一層金邊。它閉上眼睛,沉沉睡去。在它小小的、懵懂的意識深處,一個模糊而堅定的念頭正在悄然成型:它要守護這份剛剛萌芽的暖意,守護這個給了它庇護的“巢穴”。至于怎么做?嗯……也許下次,可以“想”一點更厲害的東西?比如……讓“高大的食物來源”主動抱抱笑笑?或者……對“小雨”笑一笑?
陽光正好,歲月似乎暫時放慢了它冰冷的腳步。紙箱里的微光,在王爺懵懂而執著的守護下,正努力地、一點一點,撬開這個家更深處凍結的堅冰。而老高夢魘中那道裂縫,在魚干的奇妙召喚下,正悄然擴大,透進更多未知的、帶著暖意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