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塊浸透了墨汁的厚重絨布,嚴絲合縫地覆蓋了城市。窗外的霓虹燈掙扎著透進幾絲光暈,在客廳的地板上投下扭曲變幻的影子,卻無法驅散室內那比夜色更濃的、令人窒息的沉默。日記事件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巨石,激起的漣漪尚未平息,水面下卻已醞釀著更深的暗流。
老高把自己關在書房里,門板隔絕了外界的一切聲響,只有偶爾傳來的、壓抑的、如同困獸般的沉重嘆息,穿透門縫,在空曠的客廳里回蕩,每一次都像錘子敲在小雨緊繃的神經上。小雨坐在沙發上,懷里抱著已經睡熟的笑笑,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那片深不見底的黑暗。女兒溫熱的呼吸拂過她的頸側,本該是慰藉,此刻卻只讓她感到一種近乎窒息的沉重。那個被撕開的舊日傷口,在日記攤開的瞬間,便從未停止過滲血。信任的堤壩,在謊言的沖擊下,轟然倒塌,留下滿目瘡痍的廢墟。
王爺蜷在沙發角落的陰影里,小小的身體幾乎縮成一個橘色的毛球。它琥珀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幽幽發亮,里面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困惑和一種近乎恐慌的挫敗感。它不明白,為什么自己費盡心機在老高夢境中編織的那些溫暖畫面——小雨溫柔的笑,笑笑清脆的呼喚,一家人圍坐吃飯的溫馨——在現實中非但沒有帶來和解,反而像點燃了炸藥桶的引線,炸出了更深的裂痕。它感受到的,不再是老高夢中的猶豫和動搖,而是一種更洶涌、更混亂的情緒風暴——憤怒、痛苦、自責、還有某種它無法理解的、深不見底的絕望。這些情緒如同實質的冰錐,刺得它小小的身體一陣陣發冷。
它不安地舔了舔爪子,試圖平復體內那股躁動不安的能量。自從上次在老高夢中傳遞日記信息后,它感覺自己體內的那股奇異力量,似乎被那股強烈的負面情緒刺激得更加活躍,甚至有些……失控?它試著集中精神,像往常一樣去感知老高的情緒。這一次,它沒有刻意進入夢境,只是將意念輕輕探向書房的方向。
瞬間,一股混雜著濃烈酒精味、辛辣煙草味和翻江倒海般痛苦情緒的洪流,毫無預兆地、粗暴地沖進了它的意識!那不是夢境,而是老高此刻最真實、最赤裸、最混亂的精神狀態!王爺被這股狂暴的洪流狠狠撞了一下,小小的身體猛地一顫,喉嚨里發出一聲短促的、受驚的嗚咽。它感覺自己的意識像一片被狂風卷起的落葉,瞬間被卷入一個由悔恨、憤怒和絕望構成的黑色漩渦。
“為什么……為什么當初要騙她……那個該死的合同……”老高混亂的意念碎片如同鋒利的玻璃碴,在王爺的腦海中瘋狂刮擦。
“笑笑……我的笑笑……不能沒有爸爸……可我……”絕望的深淵感幾乎要將王爺吞噬。
“冷……好冷……像那年冬天……”一段模糊而刺骨的寒冷記憶碎片閃過,帶著強烈的生理不適感。
王爺被這股強烈的、不受控制的意念沖擊得頭暈目眩,體內那股力量仿佛被點燃的火藥桶,轟然炸開!它下意識地想要抓住什么來穩定自己,意念如同失控的觸手,在混亂中猛地掃過整個客廳,最終,死死地“錨定”在廚房里那個巨大的、散發著冰冷白光的物體上——那臺老舊的雙門冰箱!
就在王爺意念鎖定的瞬間——
“嗡——咔!咔咔咔——轟!!!”
一聲沉悶的、如同金屬疲勞斷裂的巨響,猛地從廚房炸開!緊接著,是令人牙酸的金屬扭曲聲和某種東西碎裂的嘩啦聲!
客廳里的小雨和懷里的笑笑同時驚醒!小雨瞬間彈跳起來,把睡眼惺忪的笑笑護在身后,心臟狂跳,驚恐地望向聲音來源:“什么聲音?!”
書房的門被猛地撞開,老高臉色煞白,帶著一身濃重的酒氣,搖搖晃晃地沖了出來,眼神里充滿了驚疑和一絲宿醉未消的茫然:“怎么了?地震了?”
三人(一貓)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廚房門口。
眼前的景象,讓所有人瞬間石化,連空氣都凝固了。
廚房里,那臺服役超過十年的老冰箱,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過,徹底宣告報廢!它的冷藏室門扭曲著向外爆開,鉸鏈斷裂,門板歪斜地掛在一邊。更恐怖的是冷凍室!厚厚的、堅硬如鐵的冰層,如同被引爆的炸彈,瞬間崩解、膨脹!無數細小的冰晶混合著凍結的霜霧,如同微型暴風雪般在廚房里狂舞!巨大的冰塊從冷凍室的內壁上剝落,砸在地上,發出沉悶的“砰砰”聲。而那些原本被整齊碼放在冷凍室里的食物——凍雞、凍排骨、凍餃子、甚至幾包速凍湯圓——此刻如同天女散花般,被巨大的沖擊力拋飛出來,裹挾著厚厚的冰殼,像冰雹一樣砸在廚房的瓷磚地上、櫥柜上、甚至濺到了客廳門口!
整個廚房,瞬間變成了一個冰封的、混亂的災難現場。寒氣彌漫,冰晶飛舞,食物殘骸狼藉一片。空氣中彌漫著食物解凍的腥氣、冰冷的霜味和一股……詭異的、仿佛來自極地的寒意。
“我的……我的冰箱!”小雨失聲尖叫,聲音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和心疼。這冰箱是陪嫁,是她媽當年特意挑的,用了這么多年,雖然老舊,卻一直兢兢業業。
老高也徹底懵了,酒意被這突如其來的恐怖景象嚇醒了大半。他踉蹌著走到廚房門口,看著滿地的狼藉和扭曲的冰箱殘骸,嘴巴張了張,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這超出了他所有的生活經驗。
笑笑卻掙脫了媽媽的手,好奇地往前湊了兩步,小手指著地上一個裹著厚厚冰殼、形狀怪異的物體,帶著點興奮地喊:“媽媽快看!好大一條魚!”
眾人順著她的手指看去。只見在靠近冰箱殘骸的地板上,赫然躺著一條巨大的、幾乎完全被厚厚冰殼包裹的凍魚!那冰殼晶瑩剔透,在廚房燈光下折射出奇異的光彩,魚身微微彎曲,魚鰭和魚尾清晰可見,甚至能透過冰層看到它緊閉的眼睛和微微張開的嘴,仿佛下一秒就要從冰封中蘇醒,躍入水中。這巨大的、冰封的魚,在一片狼藉中,竟透出一種荒誕的、近乎神圣的詭異美感。
王爺是反應最快的。在冰箱爆炸的瞬間,它就從沙發上一躍而下,靈敏地躲到了餐桌底下。此刻,它探出小腦袋,琥珀色的眼睛瞪得溜圓,看著自己一手造成的“杰作”,小嘴微張,喉嚨里發出細碎的、難以置信的“咪嗚”聲。它完全懵了!它只是想抓住點什么穩定自己被老高混亂意念沖擊的意識,怎么……怎么就把冰箱給炸了?!這……這算什么?超能力副作用?還是……它其實是個深藏不露的拆遷辦主任?
“這……這到底怎么回事?”小雨的聲音帶著哭腔,看著一片狼藉的廚房和那條巨大的冰封魚,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生活的重壓、情感的創傷,此刻似乎都化作了眼前這荒誕的災難。
老高看著小雨蒼白的臉和通紅的眼眶,看著女兒好奇又略帶害怕的眼神,再看看那條巨大的冰魚……一股極其復雜的情緒涌上心頭。有后怕,有尷尬,有對冰箱報廢的心疼,但更多的,是一種強烈的、想要做點什么的沖動。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胃液和宿醉的頭痛,邁步走進了那片冰冷的“戰場”。
“別怕,笑笑,到爸爸這兒來。”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卻努力保持著平穩。他走到女兒身邊,蹲下身,用寬大的手掌輕輕拍了拍她的后背,然后,幾乎是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去拉小雨的手腕,想把她也帶離這片混亂和寒冷。
小雨的身體猛地一僵!在老高手指即將觸碰到她皮膚的瞬間,她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了手!眼神里充滿了警惕和抗拒,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日記的謊言,像一道無形的、冰冷的墻,橫亙在他們之間。
老高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微微顫抖。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比廚房里的寒氣更甚。那短暫的、想要靠近的沖動,被這冰冷的拒絕徹底凍結。他慢慢收回手,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他站起身,避開小雨的目光,聲音低沉得幾乎聽不見:“我……我去看看冰箱還能不能修。”他轉身,背影顯得異常落寞和沉重,走向那堆扭曲的金屬殘骸。
小雨看著他佝僂的背影,看著他笨拙地試圖去扶起那扇沉重的、扭曲的冰箱門,看著他因為用力而微微發抖的手臂……心里那堵堅硬的冰墻,似乎被這笨拙而執拗的動作,悄然撬開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縫隙。一絲極其復雜的情緒——也許是心疼,也許是習慣性的擔憂,也許是連她自己都不愿承認的、對往昔依賴的殘影——悄然浮現。她咬了咬下唇,最終還是沒忍住,低聲說:“小心點……里面可能有碎玻璃。”
老高的動作頓了一下,沒有回頭,只是悶悶地“嗯”了一聲。這聲回應,像投入死水的一顆小石子,雖然微弱,卻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王爺躲在餐桌底下,緊張地觀察著這一切。它看到老高被拒絕時瞬間黯淡的眼神,看到小雨咬唇時細微的掙扎,看到那堵冰墻出現了一絲裂縫。它小小的身體微微顫抖,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一種強烈的、混雜著愧疚和興奮的情緒。它闖了大禍,但它似乎……也意外地制造了一個讓老高和小雨不得不短暫“同處一個戰壕”的機會?雖然這方式……實在是太過驚天動地了。
它小心翼翼地從餐桌下爬出來,繞過滿地的冰塊和食物殘骸,悄悄溜到那條巨大的冰封魚旁邊。它伸出小爪子,好奇地碰了碰那堅硬光滑的冰殼。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間傳來,激得它打了個哆嗦。它歪著小腦袋,琥珀色的眼睛里閃爍著困惑的光。這冰魚……是它能力失控的產物?還是……某種象征?它看著老高笨拙地清理冰箱殘骸,看著小雨雖然別扭卻忍不住提醒他小心,看著笑笑在旁邊興奮地用小腳踢著小冰塊……
一個模糊的念頭,如同冰層下悄然游動的小魚,在王爺懵懂的意識中浮現:也許,守護”并不總是需要編織完美的夢境?也許,有時候,一點小小的混亂,一點共同的麻煩,甚至……一條巨大的、荒誕的冰魚,也能成為打破僵局的契機?就像它現在,雖然闖了禍,卻讓這個瀕臨凍結的家,因為這場突如其來的“冰箱暴風雪”,而不得不暫時放下各自的冰冷和防備,共同面對這狼藉的現實。
老高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把那扇扭曲的冰箱門勉強扶正靠在墻上。他喘著粗氣,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在寒冷的廚房里迅速變成白霧。他看著滿地的狼藉,尤其是那條巨大的、幾乎成了“災難現場地標”的冰封魚,苦笑著搖搖頭:“這冰箱……徹底報廢了。得……得買新的。”他看向小雨,眼神里帶著詢問,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買新冰箱,意味著一筆不小的開銷,也意味著……需要共同商量。
小雨沉默了幾秒,目光掃過那條巨大的冰魚,又掃過老高疲憊而略顯狼狽的臉。最終,她輕輕嘆了口氣,聲音比剛才柔和了許多:“嗯……明天看看吧。現在……先把這里收拾一下。笑笑,別碰冰,會凍傷手。”她開始動手,撿拾地上相對完好的、沒被冰凍的食物包裝袋。
老高愣了一下,隨即眼中閃過一絲微弱的光亮。他立刻也行動起來,找來簸箕和掃帚,開始清掃地上的冰渣和碎屑。“我來弄這些冰,你收拾東西。”他主動劃分了“戰場”,語氣帶著一種久違的、試圖主導的笨拙。
小雨沒有反駁,默默地點了點頭。兩人一個清掃冰渣,一個整理散落的食物,動作都有些生疏和小心翼翼,仿佛在重新學習如何與對方共處一室。沉默再次降臨,但這一次,不再是令人窒息的冰冷對峙,而是一種帶著尷尬、疲憊,卻又奇異地夾雜著一絲……共同面對困境的微妙氛圍的沉默。
王爺蹲在廚房門口,看著這一幕,小小的胸膛里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滿足感。它舔了舔爪子,然后,邁著輕快的貓步,走到那條巨大的冰封魚旁邊。它伸出粉嫩的小舌頭,輕輕地、充滿儀式感地舔了一下那冰冷的魚頭。冰殼的寒意讓它又打了個哆嗦,但它琥珀色的眼睛卻亮得驚人。
它抬起頭,目光在老高和小雨之間來回移動。它似乎明白了什么。它的能力,或許不僅僅是傳遞信息、編織夢境。它更像一個……催化劑?一個放大器?它能放大人心底最強烈的情緒——無論是老高的痛苦絕望,還是此刻這共同面對麻煩時,悄然滋生的、那一點點微弱的、想要靠近的念頭?
它看著老高笨拙地用掃帚把一大塊冰掃向簸箕,結果冰塊太滑,哧溜一下又滑了出去,差點砸到自己的腳。老高手忙腳亂地去撈,樣子狼狽又有點滑稽。
“噗嗤……”一聲極輕的、如同羽毛落地般的笑聲,突兀地響起。
是小雨!她不知何時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正看著老高手忙腳亂的樣子,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了一個極其短暫、幾乎難以捕捉的、帶著點無奈和……一絲久違的、真實的笑意。雖然那笑容瞬間就消失了,快得如同幻覺,但王爺看得清清楚楚!老高也聽到了,他動作一頓,抬起頭,有些難以置信地看向小雨。四目相對,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瞬。小雨迅速低下頭,假裝專注于手中的包裝袋,但微微泛紅的耳根,卻泄露了她內心的波動。
老高看著她泛紅的耳根,看著她重新低頭忙碌的樣子,那緊繃了許久的肩膀,似乎……極其輕微地,松弛了一點點。他繼續清掃冰塊,動作卻不再那么慌亂,甚至帶著點……笨拙的刻意?仿佛想再制造點“意外”,看看能不能再聽到那如同天籟般的笑聲。
王爺的尾巴尖,愉快地、輕輕地搖晃起來。它蹲在巨大的冰封魚旁邊,像一個得勝的將軍檢閱著自己的戰場。廚房里,冰渣被清掃的沙沙聲,食物包裝被整理的窸窣聲,老高偶爾笨拙的碰撞聲,還有……那若有似無的、被強行壓抑卻依然泄露出的、一絲絲微弱的暖意,交織在一起。
這場由它失控能力引發的、驚天動地的“冰箱崩塌”災難,最終以一條巨大的、荒誕的冰封魚和一片狼藉的廚房告終。然而,在這片狼藉之下,在那條巨大的冰魚無聲的注視下,那道橫亙在老高和小雨之間、幾乎堅不可摧的冰墻,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混亂的寒流,悄然撞開了一道微小的、卻至關重要的裂縫。寒意未散,但一絲微弱的、帶著生機的暖風,正試探著,從那裂縫中,艱難地、卻無比堅定地,滲透進來。
王爺舔了舔冰冷的魚頭,琥珀色的眼睛里,閃爍著前所未有的、明亮而堅定的光芒。它似乎找到了新的方向。守護,或許不總是需要陽光普照,有時,一場恰到好處的“暴風雪”,一條巨大的冰魚,也能成為融化堅冰的起點。它小小的身體里,那股奇異的力量,似乎也在這混亂與微光中,悄然完成了又一次蛻變,變得更加……靈動而充滿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