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回了家。
家?是啊,家。溫暖的、充滿了愛的地方,那種地方在人類的認知中算作家。
松柏是保衛(wèi)科里最年輕的,他負責值夜班,偶爾也要從被窩里爬出來保護我們,他是一個很樂觀的人,今天卻有些愁眉苦臉。
見到我,松柏像見到了救星。
“雪蓮!這兒!”他用力招手,等走到角落里,他才神秘兮兮地小聲說,“院長要去五角星大廈?!?/p>
我的喉嚨哽了一下。
“什么意思?”
“你去看看就知道了?!?/p>
囚鳥坐在辦公桌前,書本被粗暴地扔在地上,她抬起眼皮,眼白中布滿了血絲,她哭了嗎?或者說她很憔悴。
“怎么是你?我不是讓保衛(wèi)科的來找我嗎?”
松柏縮回腦袋,躲到了囚鳥看不見的地方。
“保衛(wèi)科!”囚鳥高聲喊道,“你還想要這份工作嗎?”
我走過去關上了門,囚鳥對我怒目而視。
“不是讓你滾遠點嗎?!”囚鳥抄起手邊的書砸過來,書角磕破了我的額頭,我沒有動,她卻暴怒了。
“什么意思?連你都要忤逆我嗎?現(xiàn)在滾遠點,永遠別回來,往東區(qū)的深處去,別在我面前……礙眼。”
我靠近她,距離越來越近時從座椅后面飛出來一群小鳥,它們被鎖鏈纏住,羽毛凌亂了,露出粉色的皮膚和皮膚下青黑色的血管。
囚鳥在深呼吸,我知道她并不是想要對我發(fā)火,她不知所措,她恐懼,害怕一切都會遠離她,現(xiàn)在我也要走了。
我跪了下來,地面冷冰冰的,她的眼睛也冷冰冰的,在這樣冰冷的目光下,我不能放任她把自己凍成冰。
毛毯在地上掙扎,我環(huán)抱住囚鳥的腰,膝行至她的身邊,低下頭,用臉頰蹭她的身體,她的拳頭打在我身上,推開我,我沒有動,直到最后她也不動了,我不敢看她的眼睛。
“對不起。”
不!這句話太蒼白了,再說些什么。
“我不應該背著你去做那些事,但是也讓我任性一回吧,讓我為你做些什么?!?/p>
太糟糕了,說點好聽的。
“我愛你。”
囚鳥的身體在顫抖,她哭了,眼淚落進我的頭發(fā):“為什么???你為什么……”
我感受到她放在我身上的雙手緊握著,我擔心她的指甲會深陷進血肉里,我能做什么?我輕輕掰開她的手,讓手心和臉龐相接。她因為哭泣而呼吸堿中毒,雙手顫抖著捧起我的臉。
我仰頭看她,就像信徒等待神明的垂憐,淚水落在我的臉上,仿佛我也在哭。
“如果結局一定是離開,為什么你不逃走?為什么還要回來?我寧愿我們永遠不要再見面了,我寧愿你逃走,也不想你死在——地下……”
哭泣過后,囚鳥輕輕撫摸我的臉,抹開落在我臉上的淚水,像哄一個孩子:“你逃走吧。好不好?求求你了,你逃走吧,別回來,別被抓住,別為了我這樣的人葬送你的一生,好不好?”
我沒說話,因為囚鳥猛地吻住了我,她害怕我說出什么,我也害怕。
我當時想說什么呢?已經(jīng)記不清了,她揉碎了我想說的一切,毫無章法地和我相貼,咬我的唇,柔軟、刺痛,我嘗到了血腥味。
然后她推開我,我想說的話也隨著書本散落了一地,凌亂了。
“是因為我嗎?你放心不下?”她語無倫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猛地捶打雙腿,“都怪我,都怪我——也許從一開始就錯了,你不應該和我見面……不!或許我一開始就不應該來這兒,明明她告訴我會有不幸的事情,我卻沒有相信,這才釀成了悲劇——我以為不會這么糟的,這真的是、最、最、最糟糕的悲劇了?!?/p>
小鳥發(fā)出了悲鳴。
“不是你的錯,”我抱住囚鳥,把她按向自己的胸口,她啜泣著,我撫摸她的頭發(fā),“不怪你,如果不是你我也不會擁有這么美好的生活。你把我拯救出來,我已經(jīng)知足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時候了,不管是為了你,還是為了全人類,或者說為了一個遙不可及的美夢,我甘愿付出一切?!?/p>
她的哭聲微弱下去了,肩膀聳動,雙手抓住我胸前的衣服:“可是我不甘心啊。”
“我想要你好好的,從事自己熱愛的職業(yè),過幸??鞓返纳睢?/p>
“我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很幸福了?!?/p>
哭夠了,囚鳥哼哼唧唧要我抱她去洗個臉,然后她調整了一下情緒,別過臉不看我:“讓保衛(wèi)科把輪椅拿來,我要去五角星大廈?!?/p>
我順從地打開門。
“我要去找五角星談談,”她干巴巴解釋,“我舍不得你現(xiàn)在就走。”
松柏猛地睜大了眼睛,我笑了起來:“我知道?!?/p>
我愿意站在辦公室門外持久地等待,因為我知道她會回來。
那我走了之后怎么辦?她也會這樣等我嗎?
我把書本整理好,把桌子放回原位,給小鳥們順毛的時候我看向窗外,天就要亮了。
不希望她等我,不希望她孤獨地等待不歸人,希望她有一個美好的未來。
多么幸運,我們有那么多年可以等待彼此,多么不幸,我們要熬過那么多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