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章魚離開了。
湖面一片寂靜,斷了的觸手浮在水面上,遭食人魚分食。
烏云散去,天空泛晴,隕石帶著火焰砸下來,落在水里,發出金屬淬火的聲音。
事實上,這在我們的整個旅途中已經算是歲月靜好了,我們理應感到輕松愉快,然而當我望向拾伍,當我看到她臉上裂紋似的金色的紋路,當她融金一樣的雙眼與我對視。
我從她的眼睛里讀到了疑惑,還夾雜著一種果然如此的釋然,我意識到——有大事將要發生。
“你怎么了,拾伍?”
拾伍皺著眉移開目光:“不對。”
“不對?什么不對?”我問。
“錯了,錯了……”她抬起頭看向天空,瞳孔像攝像機的鏡頭一樣收縮,她低聲喃喃,“是死路。”
我的身體突然膨脹起來,像是一個被小丑吹起來的長條氣球,小丑將我扯開,左邊半截放飛在空氣中,橫沖直撞,最后落在水中任由魚群啃食。
右邊半截在風中瑟瑟——我看到時間逆流而上,我的身體逐漸離我而去,抽搐著,像是倒帶的膠卷,他左顧右盼,然后倒退,仿佛他從未踏進一扇扭曲的門。
我的意識從未如此清明,我從未如此清醒過,我站在空氣中,看著自己扮演一個角色參與一個故事。
我抬起頭,放大了無數倍的自己正緊握著筆桿,漆黑的墨水隨著他的顫抖而滴落在紙張上,在我看來就是下了一場黑色的雨。
我低下頭,意識到一個小我無數倍的自己正仰頭注視著我。
瘋了……真是瘋了……
溯洄的目光從地面移到天上,她尋找著一個人,一個在故事中無關緊要的小人物。
折紙,她的師姐,她的慈母一樣的親人。
空氣中彌漫著折紙的血的味道,帶著師傅身上特有的、屬于三面神的味道,像是一朵染了血的蓮花。
她早就知道師姐死了,她祈求見到師姐的那個夜晚,她親眼看到師姐的生命之石碎了,碎了滿地,流淌出鮮紅的液體,亮晶晶的,像星星,躺在血泊里的星星。
不應該的……不應該的……
那一天她崩潰地大哭,拳頭狠狠砸在地面上,師姐……師姐死了,她沖進師傅的牢房里,但是那又有什么用呢?師傅、不,他已經不是她的師傅了,那個強大的先導早就瘋了,靈魂離他們而去了,距離人越來越遠了,他只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他只會淡漠地一次一次畫那些該死的畫!
溯洄還記得在廢墟里被師傅找到的那一天。
灰塵漂浮在空中,但是一個人破開埃土,逆著光走向她。
父親死了,母親也死了,他們用身體圈出一個小小的安全的區域,她這才活了下來。
血液蓋住她的眼睛,她向著師傅伸出手,師傅蹲下握住她的手,手掌熾熱滾燙,卻帶來一種詭異的安心,伴隨著淡淡的、蓮花的香氣。
以為是自此得到了救贖,卻沒想到是更大的苦難的開端。
一個人會因為現實太過痛苦而被永遠落在美好的過往里,一個人會不停地回憶那些美好的過去,就像溯洄。
溯洄溯洄,能否救回你的師姐呢?她問自己。
現在也只有你們三個相依為命了,帶回師姐,和小師妹團聚,然后陪在師傅身邊,無論是繼續信仰三面神也好,還是就此回歸正常的生活也罷,你們三個在一起,直到師傅閉上眼,靈魂得到安息。
溯洄溯洄,盡你全力,不要死在這里,好嗎?她低聲對自己說。
不要讓師徒四人都被困在這個該死的地心計劃里,不要以生命為鎖鏈套牢了小師妹的一生。
溯洄盡力不去想師姐的慘狀,她不去想折紙帶著病被命運逼迫來到地底,她不去想折紙的身體破碎不堪,散落在地底的每一個角落,她不去想,她不去想,她不去想師姐生命的最后時刻在想些什么,她不去想三面神已死,無法再給她們任何幫助。
別想了!別想了!
一定要帶回師姐才行,一定要活著出去才行啊!
溯洄溯洄,你要努力,就像你過去的十幾年一樣努力,你沒有天賦仍可以與三面神溝通,你一定可以做到,哪怕被咒語反噬到身上全是疤痕沒有一塊好皮膚,你也一定可以做到的。
她低低地啜泣起來。
溯洄溯洄,你真沒用啊。
她們只是故事中的無關緊要的小配角,但是也是真切的、活在這個世界里的,她們笑過哭過,鮮活地活過。
但是她們只是故事的背景板。
最終要隨著命運的巨輪被碾碎成為滿地的碎片。
亮晶晶的……像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