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下午,筒子樓三樓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帶著一股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鉛灰色。母親坐在唯一的那張舊藤椅上,背挺得筆直,眼睛死死盯著對面墻上貼著的一張褪了色的年畫——一個抱著鯉魚的胖娃娃。她一動不動,像一尊被憤怒和屈辱凍結的雕塑。父親則坐在床邊,手里依舊攥著那個牛皮紙本子,目光沒有焦點地落在門口地上那塊磨得發亮的水泥地面。陽光從小窗費力地擠進來一道窄窄的光帶,光帶里,無數微小的塵埃在無聲地、瘋狂地飛舞,像一場看不見硝煙的戰爭。
突然,一陣急促而毫不客氣的敲門聲打破了死寂,像鈍器敲打在繃緊的鼓皮上。“楊嫂子!楊嫂子在家不?”是趙金花那尖利得能刮破耳膜的嗓門。
母親身體幾不可察地一顫,猛地閉上眼,胸口劇烈起伏了一下。父親握著筆記本的手驟然收緊,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起。他看向母親,眼神復雜,有憤怒,有詢問,更深處,是一種被逼到懸崖邊的茫然。
門外的趙金花顯然沒什么耐心,見沒人應聲,敲門聲更重了,還伴隨著門板的震動:“楊嫂子!開開門呀!有點急事!”
父親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濕黏的空氣吸進肺里,帶著一股鐵銹般的腥氣。他緩緩站起身,腳步沉重地走過去。他沒有立刻開門,而是停在了門后,仿佛需要積蓄一點力量。門外的趙金花還在喋喋不休:“哎呀,我家那口子廠里突然要加班,晚上不回來吃飯了!你看這巧的,我正準備做晚飯呢,鹽罐子空了!借點鹽救救急唄!明天買了就還你!”
鹽。又是借。明天還?父親嘴角扯出一個極其苦澀、冰冷的弧度。他想起了那件的確良襯衫,想起了趙金花借時信誓旦旦的“就穿半天,晚上洗干凈送回來”的保證。那些話,像毒蛇的信子,此刻在他耳邊嘶嘶作響。
他猛地拉開了門。
趙金花那張堆滿笑容的臉出現在門口,眼睛習慣性地往屋里掃視。當她的目光落在父親臉上那冰冷得沒有任何溫度的表情,以及他手中緊攥著的牛皮紙本子時,那笑容像劣質的粉餅一樣,瞬間僵住了,裂開了幾道細縫。
“楊……楊大哥也在家啊?”她的聲音不自覺地矮了幾分,眼神有些閃爍。
父親沒說話,只是用那雙在工程兵生涯中磨礪得異常銳利的眼睛,沉甸甸地盯著她。那目光里沒有憤怒的火焰,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冰冷的審視,像探照燈一樣,仿佛要穿透她臉上那層厚厚的脂粉和虛偽的笑容,看清里面蠕動的真相。趙金花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臉上那僵硬的笑容幾乎掛不住:“就…就借點鹽……”
父親依舊沉默。時間在狹窄的過道里一分一秒地流逝,空氣仿佛變成了粘稠的膠水。鄰居家炒菜的油煙味,小孩的哭鬧聲,此刻都變得異常遙遠。趙金花臉上的笑容徹底垮塌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戳穿的難堪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慍怒。她猛地挺直了腰板,聲音又尖利起來,帶著一種色厲內荏的潑辣:“哎喲!不借就不借嘛!擺這副臉子給誰看?好像誰欠了你八百吊似的!不就是點鹽巴嗎?小氣吧啦的!當我稀罕!”她重重地啐了一口(雖然只是朝著地面),扭著肥碩的腰身,踩著硬塑料拖鞋,“踢踏踢踏”地快步走回自己家,“砰”地一聲甩上了門。那巨大的關門聲在樓道里激起沉悶的回響,像一聲充滿怨毒的宣告。
父親依舊站在門口,保持著開門的姿勢。樓道里昏暗的光線勾勒出他緊繃的側影,像一尊沉默而孤獨的石像。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關上了自家的門。門軸發出干澀的“吱呀”聲,仿佛耗盡了最后的力氣。
關門聲落定,隔絕了外面那個充滿算計與惡意的世界。父親背靠著門板,身體微微佝僂下去,仿佛剛剛經歷了一場無聲的搏斗。他低著頭,看著手里那個被攥得變了形的牛皮紙本子。封面上,母親用鋼筆工整寫下的“往來賬”三個字,此刻顯得無比刺眼和諷刺。
母親依舊坐在藤椅上,背對著他。她的肩膀在微微聳動,壓抑的、破碎的啜泣聲像受傷小獸的嗚咽,斷斷續續地從她緊捂著臉的手指縫里泄露出來。那聲音不大,卻像冰冷的針,一下下扎在父親的心上。她不是為趙金花的謾罵哭泣,是為了那件再也回不來的、帶著文工團榮光印記的襯衫,為了這本寫滿了謊言和背叛的債簿,更是為了自己曾經堅信的、人與人之間最樸素的信義,在這筒子樓的陰溝里被踐踏得粉碎。
父親一步一步,極其沉重地走到母親身邊。他沒有試圖安慰,只是默默地、將那個攥得滾燙的筆記本,輕輕放在了母親并攏的膝蓋上。那本子像一個沉重的罪證,一個無聲的休止符。
母親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她猛地抬起頭,淚痕縱橫的臉上,那雙曾經盛滿南湖水光的眼睛,此刻燃燒著一種近乎絕望的火焰。她死死地盯著膝蓋上的筆記本,仿佛那是世界上最骯臟、最可憎的東西。突然,她伸出手,不是去拿,而是像被毒蛇咬到一樣,一把抓起那本厚厚的債簿!
“記!記!記有什么用!”她的聲音嘶啞,帶著哭腔,卻爆發出驚人的力量,“記了就能要回來嗎?記了人家就不賴了嗎?記了這日子就能好過嗎?全是狗屁!全是自欺欺人!”她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指甲幾乎要嵌進牛皮紙里。她猛地站起身,淚水還在洶涌,眼神卻變得異常決絕,帶著一種毀滅的瘋狂。她不再看父親,踉蹌著沖到那個兼做灶臺的水泥臺子邊,那里放著一盒做飯引火用的火柴。
“嘩啦——”一聲刺耳的撕裂聲!
母親雙手抓住筆記本的兩邊,用盡全身力氣,狠狠一扯!堅韌的牛皮紙封面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應聲撕裂!緊接著,是“嗤啦——嗤啦——”連續不斷的、令人心悸的聲響!她像一個被附身的巫女,瘋狂地撕扯著那些寫滿了債目的紙頁!一頁,又一頁!寫著“秦貴發”名字的紙片被撕成兩半,寫著“李秀英”借走臉盆的記錄被揉成一團,“王鐵柱”的糧票,“趙金花”的鐵鍋和襯衫……所有那些工整的字跡,那些帶著日期和人名的證據,那些承載著信任和最終被背叛的記錄,在母親近乎歇斯底里的力量下,瞬間化為碎片!紙片像被驚起的、帶著恥辱印記的白色蝴蝶,在狹小的屋子里瘋狂飛舞,然后紛紛揚揚地飄落,覆蓋了油膩的水泥地面,飄進了墻角堆放的雜物里,落在母親自己凌亂的頭發和顫抖的肩膀上。
父親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雷擊中的木偶。他看著那些紙片飛舞、墜落,看著妻子崩潰的背影,聽著那絕望的撕扯聲和壓抑不住的嚎啕大哭。他想上前阻止,想抱住她,想告訴她別這樣,可雙腳像被釘死在了原地。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洪流淹沒了他,那洪流里混雜著無能、屈辱、憤怒,還有一種更深沉的、對腳下這片土地和這筒子樓里扭曲規則的恐懼。表叔的話,趙金花的謾罵,老秦油滑的無賴嘴臉,鄰居們那些躲閃的、看好戲的眼神……所有的聲音、所有的面孔,都在這些紛飛的紙屑碎片中旋轉、放大、變形,最終匯聚成一片震耳欲聾的、令人窒息的轟鳴。
母親終于耗盡了力氣,癱軟地滑坐在地上,背靠著冰冷的灶臺。她的雙手無力地垂落在身側,沾滿了紙屑和淚痕。四周是狼藉的紙片廢墟。她不再哭泣,只是睜著空洞的眼睛,失神地望著門口的方向,仿佛靈魂已經被剛才那場毀滅性的爆發抽空了。
父親艱難地挪動腳步,走到她身邊,慢慢地、也靠著灶臺滑坐下去。他沒有說話,只是伸出粗糙的大手,輕輕地、笨拙地,拂去母親頭發上沾著的幾片白色紙屑。他的動作小心翼翼,仿佛在觸碰一件極易破碎的瓷器。然后,他沉默地伸出手臂,攬住了妻子冰冷而顫抖的肩膀,將她僵硬的身體,一點一點,拉向自己同樣冰冷的懷里。
筒子樓里其他住戶的電視聲、炒菜聲、小孩的哭鬧聲,似乎在這一刻都消失了。這間狹小、潮濕、堆滿了紙片廢墟的屋子,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窗外,不知何時又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雨絲無聲地敲打著蒙塵的玻璃窗,蜿蜒流淌,像一道道冰冷的淚痕。糧道街的黃昏,被這無休止的陰雨籠罩著,濕冷的氣息從每一個縫隙鉆進來,纏繞著這對相擁而坐、卻感受不到彼此溫度的轉業軍人夫婦。那些破碎的紙屑,安靜地躺在他們腳邊,如同被埋葬的契約,宣告著某種純粹信念的死亡。在這片寂靜的廢墟之上,只有雨聲,單調、冰冷、永無止境,沖刷著這座南方小城模糊不清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