筒子樓里撕碎的“債簿”紙屑,如同褪色的雪,被母親掃進了角落,卻掃不進心里。父親楊建設穿著嶄新的、帶著折痕的深藍色糧食局工作服,局促地站在儲運科巨大的倉庫門口。高聳的糧囤如同沉默的金色山巒,散發著新谷的清香和陳米的微酸,混合著粉塵和防蟲藥劑的氣息,構成一種陌生而沉重的氛圍,取代了軍營里鋼筋水泥和柴油的味道。這里沒有嘹亮的軍號,只有磅秤沉悶的撞擊、麻袋拖地的沙沙聲、以及同事們用雋城方言快速而含混的交談,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將父親隔絕在外。
他的直接上司,科長張德貴,是個精瘦的中年人,眼珠靈活得像算盤珠子。他叼著煙卷,瞇著眼打量父親挺拔的身姿和一絲不茍扣到最上面一顆的領口,嘴角扯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楊建設?哦,陳科長介紹來的,部隊下來的?好,好,革命同志一塊磚嘛。喏,跟著老王,先學學怎么‘看’糧?!彼选翱础弊忠У酶裢庵?,帶著一種本地人特有的、難以言喻的潛臺詞。
老王是個沉默寡言的老保管,臉上刻著糧倉粉塵留下的深紋。他遞給父親一把磨得锃亮的探糧鐵釬和一柄老式算盤?!斑?,家伙什。糧溫、濕度、蟲害,都得靠這個。算盤,進出庫,分毫不能差?!崩贤醯脑捄苌伲痉秳幼鲄s一絲不茍,帶著一種老匠人的沉穩。父親學得極快,工程兵的嚴謹和對“任務”的本能敬畏,讓他迅速掌握了基本操作。然而,真正的考驗并非技術。
第一次獨立盤庫對賬,父親就遇到了麻煩。賬面上寫著“甲字三囤,粳米,凈重十萬五千斤”。他爬上顫巍巍的木梯,嚴格按照規程,用鐵釬在不同深度、不同位置取樣、測溫、測濕、查蟲,最后核算體積和重量。汗水浸透了他的后背,粉塵嗆得他喉嚨發癢。結果出來,他眉頭緊鎖:實際存量只有十萬三千八百斤左右,差了一千多斤!他反復核算,確認無誤后,拿著記錄本找到張德貴。
“張科長,甲字三囤的粳米,賬面和實物差了一千二百斤左右?!备赣H聲音平穩,帶著匯報工作的習慣。
張德貴正翹著二郎腿看報紙,聞言眼皮都沒抬,慢悠悠吐了個煙圈:“差?差多少?糧囤嘛,又不是鐵桶,有點損耗不是很正常?熱脹冷縮,老鼠偷嘴,搬運灑漏,哪樣不耗糧?大驚小怪?!彼麖椓藦棢熁?,“老楊啊,剛來,有些‘損耗’是‘合理’的,別太較真,水至清則無魚嘛?!?/p>
父親站著沒動,腰桿挺直:“科長,損耗有標準,超過千分之三就需要查原因并報損。這差了一千多斤,遠超標準。而且,我檢查過,糧囤密封良好,近期也無大規模出庫,老鼠洞也沒發現大的。這損耗不合理。”
張德貴的臉沉了下來,把報紙拍在桌上:“楊建設!你什么意思?懷疑我管得不好?還是懷疑有人偷糧?你一個剛來的,懂什么規矩?這里的損耗,我說合理就合理!照賬面做!別沒事找事!”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訓斥和不耐煩。辦公室里其他幾個同事,或低頭假裝忙碌,或投來復雜、甚至幸災樂禍的目光。父親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比扛預制板還沉。他明白了張德貴口中的“看”糧,包含著某種默許的“糊涂”。
父親沒再爭辯,但也沒在盤庫單上簽字。他拿著記錄本,默默回到糧囤邊,重新爬上木梯,頂著嗆人的粉塵,更仔細地檢查每一個角落。終于,在糧囤底部一個不起眼的、被麻袋刻意遮擋的角落,他發現了一處隱蔽的、用舊帆布巧妙覆蓋的缺口!缺口不大,但足以讓糧食在搬運或“合理損耗”的掩護下悄然流失。缺口邊緣,還殘留著幾粒新鮮的、未及清掃的米粒。
他沒有聲張,只是用隨身攜帶的筆記本(不再是母親的“債簿”,而是工作記錄本)詳細繪制了缺口的位置、大小,并用小瓶取了樣本。當晚,他沒有回家,而是拿著證據直接敲開了表叔陳永忠保衛科長辦公室的門?;椟S的燈光下,表叔看著那些證據,聽著父親的敘述,布滿風霜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手指在假肢的膝蓋上緩慢地、有節奏地敲擊著,如同戰場上的鼓點。
幾天后,局里保衛科和儲運科聯合進行了一次突擊檢查,重點就是甲字三囤。缺口被發現,證據確鑿。一個與張德貴關系密切的臨時搬運工被揪了出來,供認了在張德貴默許下,長期小規模盜賣糧食的勾當。張德貴雖然極力撇清,只承認“管理疏忽”,但威信大損,被局里嚴厲警告,調離了儲運核心崗位。老王拍著父親的肩膀,只說了兩個字:“好兵?!倍赣H,在眾人復雜難言的目光中,第一次在這個“陌生戰場”上,用部隊帶來的“死腦筋”和較真,守住了糧倉的底線。他知道,這僅僅是個開始,張德貴眼里的陰霾并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