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德貴被調去管后勤雜務,表面低調,但每次與父親在樓道或食堂相遇,那陰冷的眼神都像淬了毒的針。父親被正式任命負責幾個重點糧囤的保管。他把工程兵對“工程”的精細管理帶進了糧倉。他的保管區,糧囤堆碼整齊如豆腐塊,通風道預留科學,消防器材擦拭得一塵不染,連清掃糧倉地面的笤帚都按長短順序掛好。他要求進出庫必須三方(保管員、司磅員、搬運負責人)同時簽字確認,重量精確到斤兩,損耗記錄清晰到每一筆原因。他隨身攜帶三樣東西:那把磨得鋒利的探糧鐵釬、那柄油光水滑的老算盤,還有一本厚厚的、記錄著每一項數據和規程的筆記本。
這種一絲不茍的“軍事化”管理,很快觸動了某些人敏感的神經。一天,縣里最大的國營食品廠來拉一批特供面粉,用于制作中秋月餅。帶隊的采購科長是張德貴的遠房表親,姓劉,挺著啤酒肚,一副江湖做派。過磅時,父親嚴格按照規程,要求空車皮重、滿載車皮重分別過磅,并仔細核對隨車單據上的品種、等級、數量。
劉科長叼著煙,不耐煩地揮手:“哎呀,楊保管,都是老熟人了,又是特供任務,急得很!差不多就行了,單據回頭補簽!快裝車!”他身后的司機和搬運工也紛紛幫腔,催促著。
父親擋在磅秤前,身姿如松,聲音不高卻斬釘截鐵:“劉科長,規定就是規定。差一斤一兩,責任說不清。請按規程來,先過空車皮重。”他拿起筆,翻開記錄本,眼神平靜卻不容置疑。
劉科長臉色一沉,湊近一步,壓低聲音,帶著威脅:“宋建設,別給臉不要臉!耽誤了特供任務,你擔待得起?張德貴沒跟你‘聊’過這里的規矩?”他故意提起張德貴,意圖明顯。
父親眼皮都沒抬,穩穩地指著磅秤:“規矩就是國家定的倉儲管理條例。請過磅。”他的手指骨節分明,穩穩地按在記錄本上,如同按在一份不容褻瀆的軍令狀上。
場面僵持。劉科長臉色鐵青,罵罵咧咧,最終還是黑著臉讓司機把空車開上了磅秤。結果,滿載過磅后,核算出的面粉重量,比食品廠申請調撥的單據整整少了三袋(150斤)!劉科長頓時炸了鍋,指著父親鼻子罵他“克扣斤兩”、“故意刁難”、“破壞生產”。
父親不為所動,冷靜地拿出原始入庫單據、保管期間的溫濕度蟲害記錄(證明無異常損耗)、以及剛才雙方確認的過磅記錄。“劉科長,面粉入庫時,是您廠里的質檢員和司磅員共同簽字確認的重量。保管期間記錄完備,無超常損耗。現在出庫重量短缺,問題出在哪里?”他目光如炬,掃過劉科長和他身后幾個眼神閃爍的搬運工,“是運輸途中?還是……單據本身就有問題?需要我請保衛科陳科長來一起查查嗎?”
提到“保衛科”和“陳永忠”,劉科長囂張的氣焰像被戳破的氣球,瞬間癟了下去。他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最終狠狠瞪了父親一眼,罵咧咧地讓人把面粉裝車,灰溜溜地走了。事后查明,是食品廠虛報了申請數量,意圖多領面粉。父親用一把鐵尺般的規則和一把精密的算盤,不僅避免了國家財產的損失,也戳破了地方上某些人習以為常的“人情損耗”和“慣例操作”。
這件事在糧食局內部悄然傳開。有人佩服父親的硬氣和原則,也有人私下議論他“不懂變通”、“死腦筋”、“得罪人”。李衛東局長在一次全局中層會議上,不點名地表揚了“堅持原則、敢于碰硬”的精神,父親的名字第一次在公開場合被賦予了正面的意義。表叔陳永忠在糧庫巡視時,特意走到父親負責的糧囤區,看著那碼放得如同受閱方陣的麻袋,用他那條假腿重重地跺了跺堅實的地面,只對父親說了一句:“腳下這地界,就得這么守!”父親看著表叔眼中那軍人特有的、對“陣地”的珍視,感到了久違的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