雋城的夏天,暴雨來得毫無征兆,也格外暴烈。那是一個悶熱得令人窒息的午后,天空陰沉如鉛。父親剛結束一輪糧溫檢測,汗水浸透了工作服。突然,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天幕,緊接著,炸雷如同重炮在糧庫屋頂炸響!瓢潑大雨瞬間傾瀉而下,砸在鐵皮屋頂上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轟鳴。
幾乎在雷聲響起的同時,父親敏銳地聽到一陣異樣的、沉悶的轟鳴,并非來自天空,而是來自腳下——來自他負責保管的、存放著近百萬斤備戰(zhàn)儲備糧的“丙字區(qū)”地下通風道!工程兵的經(jīng)歷讓他對這種聲音有著刻入骨髓的警覺——那是大量水流急速涌入密閉空間的聲音!
“不好!地下通風道進水了!”父親心頭巨震,扔掉記錄本,像聽到?jīng)_鋒號的戰(zhàn)士,拔腿就沖向丙字區(qū)。暴雨如注,能見度極低,豆大的雨點砸得人睜不開眼。丙字區(qū)地勢相對低洼。當父親沖到入口時,眼前景象讓他倒吸一口冷氣:渾濁的雨水正從一處地勢更高的排水溝渠倒灌,洶涌地沖垮了年久失修的擋水沙袋,像決堤的洪水,瘋狂地涌向地下通風道的入口!一旦水大量灌入,淹沒通風設備,浸泡底層糧食,后果不堪設想!百萬斤儲備糧將毀于一旦!
“快來人!丙字區(qū)進水了!”父親用盡全身力氣嘶吼,聲音在暴雨的咆哮中顯得微弱。幾個路過的搬運工聞聲跑來,也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快!堵住入口!搬沙袋!”父親沒有絲毫猶豫,率先跳進齊膝深的湍急水流中。冰冷渾濁的雨水瞬間灌滿了他的雨靴,刺骨的寒意和巨大的沖擊力讓他一個趔趄。他咬緊牙關,像當年在洪水中搶修堤壩一樣,奮力撲向那被沖垮的缺口。他指揮著嚇呆的工人:“你!快去庫房搬沙袋!越多越好!你!去找抽水泵!快!通知李局長和陳科長!”
沙袋很快被扛來。父親站在水流最湍急、最危險的位置,如同激流中的礁石。他彎腰,用肩膀死死頂住沉重的沙袋,指揮著工人將沙袋一層層壘上去。雨水、汗水、泥水糊滿了他的臉,眼睛被刺激得通紅。沉重的沙袋一次次撞擊著他的肩膀和胸膛,每一次都帶來一陣悶痛。他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堵住!一定要堵?。∵@糧倉,就是他的陣地!
聞訊趕來的李衛(wèi)東局長和陳永忠科長,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在傾盆暴雨和洶涌倒灌的污水之中,父親渾身泥濘,如同一個泥塑的戰(zhàn)士,用身體死死扛著沙袋,指揮若定。他的吼聲在雷雨聲中時斷時續(xù),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這邊!加高!壓實!快!”他的身影在昏天黑地的雨幕和手電筒晃動的光柱中,顯得異常渺小,卻又無比高大。
越來越多的職工被動員起來,加入了搶險行列。抽水泵轟隆隆地開始工作。在父親奮不顧身的帶領下,在眾人拼盡全力的協(xié)作下,那道潰決的“堤壩”終于被重新壘起、加固,洶涌的倒灌之水被成功攔截在外!當最后一袋沙袋壓實,險情基本排除時,父親緊繃的神經(jīng)驟然松弛,一股強烈的眩暈襲來,加上肩膀和胸口的劇痛,他眼前一黑,身體晃了晃,差點栽倒在泥水里。旁邊的工人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建設!你怎么樣?”李衛(wèi)東局長和陳永忠沖過來。陳永忠一眼就看到父親左肩工作服被沙袋粗糙的邊緣磨破,里面滲出的血跡在泥水中暈開,觸目驚心。
“沒事……糧……糧食沒事就好……”父親臉色蒼白,嘴唇發(fā)紫,聲音虛弱,卻帶著一種如釋重負的輕松。
父親被緊急送往醫(yī)院。診斷結果:左肩肌肉嚴重挫傷,肋骨骨裂一根,外加重體力透支和冷水浸泡導致的急性肺炎。他不得不住院治療。
然而,就在父親躺在病床上忍受傷痛和高燒折磨時,一股陰風卻在糧食局某些角落悄然刮起。有人開始“議論”:丙字區(qū)地勢低洼是老問題,宋建設作為保管員有沒有提前檢查排水?擋水沙袋年久失修,他有沒有及時上報?他那么拼命,是不是想掩蓋自己的失職?甚至有人暗示,他奮不顧身的行為,是“表演”給領導看的苦肉計!這些流言,如同陰暗角落里的霉菌,在父親無法發(fā)聲的時候,悄然滋生、蔓延。源頭隱隱指向了沉寂許久的張德貴。
母親守在病床前,看著高燒中眉頭緊鎖、偶爾囈語著“沙袋…堵住…”的丈夫,聽著從好心的同事那里輾轉傳來的風言風語,氣得渾身發(fā)抖,卻又無能為力,只能緊緊握住父親滾燙的手。她想起了筒子樓里那些虛假的笑臉,想起了那場金色的光雨和隨之而來的短暫“友善”。難道在這個地方,堅持原則、拼命工作,換來的就是猜忌和中傷嗎?
表叔陳永忠拄著拐杖,拖著那條在陰雨天格外疼痛的假腿來到了病房。他沒有多說什么安慰的話,只是將一份蓋著保衛(wèi)科紅章的調(diào)查報告復印件,重重拍在父親病床邊的柜子上。報告詳細記錄了暴雨當天的險情經(jīng)過、搶險過程、以及事故原因調(diào)查結果:主要責任在于局里后勤部門對排水系統(tǒng)長期疏于維護和檢查,擋水沙袋老化失效未及時更換。報告高度評價了宋建設同志在危急關頭,不顧個人安危,及時發(fā)現(xiàn)險情、組織得力、指揮有方,避免了國家儲備糧的重大損失,體現(xiàn)了高度的責任感和英勇無畏的精神。
“好好養(yǎng)傷,”表叔的聲音依舊沙啞,卻帶著一種金屬般的鏗鏘,“腳正不怕鞋歪!糧庫的天,塌不了!有人想刮陰風?哼,也得問問老子這條腿答不答應!”他眼中閃爍著當年在戰(zhàn)場上面對敵人時的凜冽寒光。那份報告,像一塊磐石,壓住了母親心中的惶惑,也讓病痛中的父親感到了沉甸甸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