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場裹挾著漫天金塵的啼哭，像一道突如其來的符咒，短暫地封印了糧道街筒子樓里某些根深蒂固的涼薄。然而符咒的效力，如同飄落的光屑，終究會在凡俗的日子里消散。

趙金花送來的那碗紅糖，母親終究還是用上了。月子里熬小米粥，挖一勺進去，粗糲的甜味在舌尖化開，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陳米氣息。母親用李秀英送的兩個雞蛋，給我蒸了第一碗嫩黃的雞蛋羹。王鐵柱的暖水瓶，也確乎解了燃眉之急。這些帶著煙火氣的“貢品”，雖微小，卻實實在在地融入了我們家的日常。趙金花再晾衣服，竟也學會了將油膩的碗碟收回窗內，竹竿上的“烽火”暫告平息。樓道里相遇，她臉上堆起的笑紋里，也似乎多了一絲真切的成分，盡管那底色依舊有些發虛。老秦在樓梯口遇見父親，會主動側身讓路，訕笑著遞上一支劣質煙卷。筒子樓里，仿佛真被那場金雨洗滌過，顯出一種難得的、脆弱的溫情。

父親在糧庫的日子，也似乎因這場“祥瑞”而順遂了些許。他依舊穿著那身洗得發白的藍布工裝，每日踩著糧庫特有的、混雜著谷塵與陽光氣味的節奏上下班。儲運科那個曾給他下絆子的張德貴，眼神里的陰鷙雖未散去，但言語間收斂了許多，有時甚至生硬地擠出點笑意，像戴了個不合尺寸的面具。糧囤如山，父親依舊一絲不茍地測溫、查濕、計數，那把磨得锃亮的探糧鐵釬和油亮的算盤是他的武器，守護著國家糧倉的毫厘。只是偶爾，當他爬上高高的木梯，俯瞰著金色糧山，會有一瞬間的恍惚，仿佛又看到了兒子降生時那漫天傾瀉的金色星塵。那光芒落在他粗糙的手掌上，留下一種微麻的暖意，提醒他這平凡崗位之下，也曾被天光眷顧。他胸中憋著的那股在地方上屢屢碰壁的郁氣，似乎被這隱秘的暖意悄然熨帖了些許。

然而，筒子樓的“漿糊”規則如同蟄伏的暗流，溫情的水面下，礁石依舊堅硬。一個悶熱的夏日午后，母親抱著我去水房洗衣。小小的水房擠滿了人，水龍頭嘩嘩作響，肥皂泡漂浮在濕熱的空氣里。母親將我放在角落一張小竹凳上，轉身去擰剛洗好的床單。就在這瞬間，隔壁劉家那個五六歲、以頑劣出名的男孩鐵蛋，像顆小炮彈般沖進來，手里揮舞著一根不知哪里撿來的細竹竿，嘴里模仿著“沖啊殺啊”的喊聲。他毫無預兆地將竹竿尖頭猛地戳向我放在膝上的小手背！

“哇——！”劇烈的疼痛讓我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哭聲。手背上迅速浮現一個深紅的血點，周圍皮膚腫了起來。

母親驚得魂飛魄散，扔下濕漉漉的床單撲過來。她心疼地捧著我受傷的小手，對著聞聲跑來的鐵蛋奶奶急道：“劉家阿婆！你看你家鐵蛋！怎么能拿竹竿子捅人呢！孩子手都戳破了！”

鐵蛋奶奶，一個精瘦干癟的老太太，三角眼一翻，瞥了一眼我手上的紅點，撇撇嘴：“哎喲喲，小孩子家玩玩鬧鬧，磕磕碰碰不是常事？宋家嫂子，你也太金貴了！就破點油皮，哭得跟什么似的！我家鐵蛋又不是故意的！”她一把拽過還在做鬼臉的鐵蛋，護在身后，聲音尖利，“再說了，誰讓你把孩子放這礙手礙腳的地方？水房是洗東西的地方，不是給你看孩子的！”

母親氣得渾身發抖，抱著啼哭不止的我，看著鐵蛋奶奶那副蠻不講理的護短嘴臉，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周圍的鄰居有的裝作沒看見，有的眼神閃爍，水房里只剩下嘩嘩的水聲和我委屈的嚎哭。那場金雨帶來的短暫暖意，在這赤裸裸的推諉與刻薄面前，如同陽光下的肥皂泡，“噗”地一聲，碎得無影無蹤。筒子樓森嚴的壁壘，并未因一道天光而真正消融。母親抱著我，默默走回小屋，關上門，將我緊緊摟在懷里。我的哭聲漸漸低下去，變成委屈的抽噎，小手背上那個紅點，像一枚灼熱的針，扎在母親的心上。窗外，蟬鳴聒噪，夏日的陽光白得晃眼，卻驅不散屋內陡然升起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