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如同糧道街口日夜流淌的渾濁河水,裹挾著筒子樓的煙火與嘆息,不疾不徐地向前。我漸漸長大,能搖搖晃晃地扶著墻壁,在狹窄幽暗的走廊里探索這個小小的世界。母親撕碎的那本“債簿”,殘存的紙片早已不知被掃進了哪個角落,唯有那把磨禿了齒的老算盤,還靜靜地躺在五斗櫥的抽屜深處,偶爾被母親翻出來,不是為了算賬,而是教我笨拙地撥弄著珠子,識數,“一上一,二上二……”算珠碰撞的清脆聲響,在寂靜的午后,是童年最清晰的記憶音符。
糧道街的街市也悄然變化著。原先只有國營糧店和合作社的街角,不知何時冒出了幾個挑著擔子的小販,擔子里有紅艷艷的糖葫蘆,有熱氣騰騰的油墩子,空氣里開始飄蕩起誘人的甜香和油香。筒子樓的鄰居們,穿著打扮也悄然褪去了千篇一律的灰藍。李秀英穿上了時興的碎花“的確良”襯衫,趙金花也舍得在百貨商店買了一瓶雪花膏,盡管香味濃烈得有些嗆人。
父親在糧庫的工作依舊忙碌而踏實。他胸前那枚“先進工作者”的金色獎章,和部隊里獲得的軍功章一起,被母親用一塊柔軟的細絨紅布仔細包好,收在箱底最深處,成了歲月沉淀的勛章,只在極偶然的、擦拭箱籠時才取出,在昏黃的燈下默默凝視片刻,又珍重地放回。糧庫的年輕后生開始叫他“宋師傅”,帶著真誠的敬意。他肩頭扛過預制板的硬朗,漸漸被糧囤粉塵浸潤出一種沉穩的厚重。生活的風浪似乎暫時平息,日子在瑣碎的重復中顯出一種平緩的節奏。
然而,筒子樓畢竟是筒子樓。一日晚飯后,母親在公用灶間刷洗碗筷,水聲嘩嘩。突然,一陣壓抑的爭吵聲從水房方向傳來,是李秀英帶著哭腔的尖利控訴:“……我明明放在窗臺上的!用油紙包得好好的!就兩塊醬方肉!準備明天給我家小寶過生日的!哪個殺千刀的手這么長!”
接著是趙金花拔高的、帶著慣有撇清意味的嗓音:“哎喲李秀英!你這話什么意思?誰還稀罕你那兩塊肉不成?自己沒放好,倒賴上別人了?指不定是貓叼走了呢!”
“貓?哪家的貓能叼開油紙包?我看就是有人眼皮子淺!見不得別人家有點油水!”李秀英的聲音因憤怒和委屈而顫抖。
爭吵聲在狹窄的空間里回蕩,夾雜著指桑罵槐的怨毒和急于撇清的辯解。父親坐在屋里小桌旁,就著昏黃的燈光看一份糧食倉儲的簡報,眉頭微微蹙起。他端起搪瓷缸喝了一口水,目光落在墻上貼著的一張年畫——胖娃娃抱著鯉魚,咧著嘴笑。那笑容在此時此地,顯得格外空洞遙遠。母親默默洗好碗進來,帶進一股涼氣,輕輕嘆了口氣。
“又丟了東西?”父親放下簡報,低聲問。
“嗯,李秀英攢了肉票買的醬肉,不見了?!蹦赣H擦著手,聲音里有種看透世情的疲憊,“指望著給孩子過生日呢……唉?!?/p>
父親沉默良久。筒子樓的夜,在爭吵聲平息后,顯得格外深重。窗外是糧道街零星昏黃的路燈光,更遠處,糧食局巨大的糧囤在夜色中投下沉默的剪影。他想起兒子降生時那場撼動天地的金雨,想起蓮臺崩碎時漫天飛舞的金色星塵,想起鄰居們那一刻近乎狂熱的友善……那些光,那些暖,那些短暫的、近乎神跡的聯結,終究像落在沙地上的字跡,被時光的風,被筒子樓里日復一日的算計、雞毛蒜皮的齟齬,一點點吹散、抹平。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深秋的夜風帶著涼意灌進來。樓下那棵老樟樹的葉子在風中沙沙作響,如同歲月低沉的嘆息。筒子樓像一個巨大的、疲憊的蜂巢,無數微小的生命在其中營營役役,彼此取暖,也彼此傷害。那些借而不還的舊賬,那些飛濺的油污與滴落的水珠,那些摔跤時伸出的手和偷竊后推諉的嘴臉,那些因一道天光而短暫亮起的眼眸,那些在醬肉丟失后爆發的怨毒……所有這些瑣碎的、卑微的、溫暖的、涼薄的片段,都如同散落的珠子,被時光的線無聲地串起,構成了糧道街筒子樓里,我們一家人與鄰居之間,無法言盡、也無法抹去的流年細數。
父親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深深吸了一口帶著涼意和遠方糧倉氣息的空氣。他不再去想那場遙不可及的金雨,也不再為眼前這方寸之地的齷齪而郁結。他只是挺直了脊背,像糧囤般沉默而堅實。日子,終究要在這煙火氣與嘆息聲中,繼續過下去。